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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每日的生活便很固定了,沈宛君和婆母儿女们每日同进同出,上午上课,下午上学——她们还是初级班的学生,而几个孩子是上午上学,下午帮做杂务,到了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便一起去邻近的浴室洗澡,回来拨炉子睡觉。叶仲韶为了出差的补贴,经常到邻近的村子里去上课,如此一日可以多得十文,住得也不错,他上一周的课,回来上一周的学,如此两不耽误,一个月也能多得数百文的报酬,在云县这里,颇可以买些东西了。
虽说家用简朴,但叶家毕竟也是官宦人家,吴江名流,每年地租,若是遇到好年景,也有个二百多两银子,为了这数百文而如此辛苦,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有潦倒之叹。要说叶仲韶完全没有情绪,这也是假的,他倒不在于自己要做乡野蒙童的扫盲老师,又或者是收入如此低微,而是在于两点,第一点,在此处难以脱身,怕耽误了明年的秋闱;第二点,自是沈曼君仿佛水鬼找替身一般,诓骗了他们过来,白让家里人担惊受怕,还尽力筹措了许多金银,这份心意被辜负了的冤屈。
这两点中,第一点,倒是逐渐释然了,叶仲韶并不傻,见沈君庸在本地如鱼得水,而吴昌时也自得其乐,做教书先生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对明年秋闱的担心,更在此处遇到了张天如、卓珂月等江浙一带的名士,他们个个都是要应秋闱的,如今竟都自己到这里来了,难道他们便不在乎功名吗?自然是这里有比功名更吸引他们的东西。
至于第二点,这也是无奈的事,尴尬就尴尬在沈曼君是小姨子,叶仲韶这个做姐夫的,按道理连一句话都不该和她多说,更不说急赤白脸,彼此指责争吵了,他要发火,只能朝吴昌逢发——可谁都知道,吴昌逢是个老实人,大小事体几乎都由妻子做主,和他说,又有什么用?
小姨子的火不能发,妹夫又是不中用的,不能欺负老实人,叶仲韶只能给妻子鼓劲,让她和小姨子掰扯掰扯,只沈曼君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去泉州出差,十几日方才返回,又黑又瘦,还剪了短发,瞧着可怜至极,叫人如何才能说得出硬话来?刚一回来就去编辑部加班,“赶稿子!这里的时间一日都错不了,全都是扣准了的,丝毫不可拖延!”
原来买活军的报纸,虽然看似流程漫长,譬如沈曼君的稿子上交之后,要十余日才能见报,但这十余日里每一天都有必须的工序去做,三审三校,谢六姐终审等等,所有的环节都有可能拖延,因此便必须在可以找时间的环节里尽量节省。是以这编辑和采风使,都不是任何人随意可做的,学识广博之余,也必须要有捷才。
譬如为谢六姐的文章做注,这便是沈编辑的专活儿,旁人都做不了——他们或者不了解买活军这里的词汇习惯,或者不了解敏朝人的遣词造句,或者不能体会谢六姐的意思,只有沈曼君是四角俱全,而且动作很快,因此格外的受到重用,也被派了最多的活儿。
因沈曼君得到这份工作,不过是数月而已,说起来上回写信时,也没说是几月写的,便解释为换工作以前写的似乎也并无不可,若按从前的收入,他们的确是付不起诊金,需要家人的帮忙,因此这件事,便被沈氏姐妹勉强混过去了——沈宛君向着妹妹,极力为她辩解,这也是让叶仲韶颇委屈的一点。明明心中知道实情并非如此,说不准沈曼君诓他们来,是为了赚一大波政审分,但书香世家,哪有当面争吵的?叶仲韶只能郁闷地吃下这个哑巴亏。
除了这两点之外,叶仲韶倒没什么不满足的,哪怕是出外上课,而报酬微薄,他也坦然视之,有生三十年,不事生产,只知读书,如今这收入虽微薄,却也是自己双手挣来,坦坦荡荡,并无丝毫见不得人的地方。再者,此时不过初来乍到而已,便是哪怕从此被困住不走了,难道一辈子就只能教扫盲班了不成?
买活军的考试,说来实在是公平的,客观题很多,考官不过打圈打叉而已,若考过初级班,又不知怎么攒了些政审分,他也能去做吏目,即便是不做吏目,考过初级班之后,便可去教初级班,但一日的收入也能涨到五十文,若能交高级班,一日便是七十文,总有个盼头在这里,扎扎实实,叫你知道钱从哪里来。不像是外头,便是考了进士,靠官俸也是活不了的,叶仲韶还得犹豫要不要吃孝敬,或者能不能吃孝敬——倘若做京官,无孝敬可吃,怕不是比现在还穷!
如今在云县这里,收入虽然或许比从前在老家要低(老家的租子,其实也还有的,只不可能带过来,便托了亲戚暂存),但筹子也很经得起花销,而且家里人除了最幼小的几个,个个都能赚钱,叶仲韶肩头的压力反而仿佛比从前还轻,从前叶家门楣,完全靠他一人,每年花费在读书上的银两,实在昂贵,若他读书不成,这些支出等于全都打了水漂,那种空花家中积蓄的心情,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若他未能考中出仕,到了儿子这一辈,便要节衣缩食才能全都读书,而孙子那一辈竟很可能沦落为庶民,只能些许认得几个字,要说受科举教育,家里便实在是供不起了!
到了买活军这里,从未想过的是教育居然免费……甚至于上扫盲班的人还能有一个鸡蛋吃,虽然这都是极粗浅的知识,但不论如何,也都是天大的德政,叶仲韶看过考卷,教材外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说,大多人读书应考,除了在此处一样便宜得让人吃惊的纸笔花销,实在是不必再花什么钱的!
就是笔,还有炭笔呢,拿馒头可以擦去痕迹,反复书写……外头的人都在传说买活军这里,吃食如何的廉宜,用具多么精美,而仙器多么神奇,但在叶仲韶来看,此处读书之便利,选拔之公平,方才是最让人惊心动魄之处。一个人倘若真正聪明,哪怕家贫如洗,在此地也不会被埋没太久,如此选拔提擢人才的效率,岂是敏朝可以相比的!
对于买活军的政治主张,叶仲韶并不太反感,但也不过于热衷,总是报以一个谨慎而好奇的观望态度,若说要实心投靠买活军,做出一番大事业,他没这个气魄,暗自品度身边几人:沈君庸最有名士风度,一来到此地,得闲了便要到处地去看,观望本地民情,甚至想去船厂、盐场等地见识,而因为这些地方他去不了,便退而求其次,做了海商的书记,可以去交易所里见识。他是绝意于仕途的人,在此处似乎也并无做吏目的心思,还以增长见闻为主,是个最好奇的人。
而吴昌时和张天如这对老友呢,功名钻营心都颇重,吴秀才还好,他当是想做吏目,因此读书读得很用心,只他是个深沉人,决心不下,是不会对旁人透底的,叶仲韶也不过自己揣测而已。
那张天如,却是个狂徒,以叶仲韶来看,他已是死心塌地要在此处闹出些动静了,而且瞄准的也不是吏目岗位——张天如对《买活周报》的编辑岗位是梦寐以求,若不是扫盲班刚毕业没多久,还在读初级班第一学年,恐怕就要上门毛遂自荐,谋一个编辑的职位坐坐了。他接连投了几封稿子去周报,甚而还引起沈曼君的注意,在聚餐时问起此人,说他‘语出惊人,又颇有歪理,是个鬼才’。
对于这样的后生,叶仲韶一向是不远不近,只冷眼看他下场。张天如将会如何收科,他也不晓得,如今叶仲韶只一心钻研买活军的各种教材,得了闲还要好好读报,又搜罗市场上的诸多专业生产书籍,尤其重视农学——偶尔也看话本,他自是不会承认,但充实忙碌中,也不无少许隐秘的快活,这些知识至少要比八股文强,学了可以致用,至少也可以增长见识。关于秋闱,倒是渐渐地不去想了,见到小姨子时,打从心底泛起的那股子憋闷冤枉,也不由得逐渐淡化了一些……
若说烦恼,那也还是有的,便是眼前这玉雪可爱、姗姗而行的大女儿,昭齐素为他和妻子的最爱,叶仲韶立心前来云县,很大一部分便是因为见了报纸所说,缠足有害健康,因此对缠足数年的昭齐深感歉疚。他一生中对女儿说重话的次数实在是寥寥可数,只是来到云县之后,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昭齐、蕙绸几女,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却是让素来对女儿宽和宠纵的叶仲韶,也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第209章这个世界太疯狂
这不舒服的点,到底在于哪里,是很难说清楚的。叶仲韶素来以儿女为傲,尤其是三个女儿,自忖慧于众人,平日笔墨中也极力褒扬,这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闺阁中识文断字的女子毕竟不多,也没有个女科举,女子的才名,一看诗词做得好不好,二来,其实便看家中的亲眷是否足够有力,能够给她妙笔赞扬,形成声势,也就是吹得好不好。
既然昭齐几人的母亲是沈宛君,又嫁到了有文名的叶家来,那么自不必说,只要真有个三分才学,也能吹成十分,而到了买活军这里之后,男女竟是一体上学,一样考试,那么一开始,叶仲韶心底就有些隐约的担心——考不过其余女学生,应该是不至于的,但若是几个女儿的成绩,差过了同年纪的男儿,那么,吴昌时这样的亲戚或许还不会说什么,张天如这样只能算是相识的刁钻名士,回头嘴里只怕就有话要说了。
这样的担心,倒是盖过了女儿抛头露面去上学的顾虑,实际在买活军这里,就没有抛头露面这个概念,哪怕是叶首辅家的一些女眷,按沈曼君所说,在榕城一样是光着头脸去上课的,连盖头都不戴,而且很快也把头发给剪短了,去医院定做了矫正鞋。因为不剪头发,不穿矫正鞋,是很难上体育课的,而她们的分数便决定了要被分配去做什么工作,若是分数不够,毕业后被分配去扫大街,那不就更没脸了?
连状元首辅家中都是如此做派了,叶家女眷还顾忌什么?而且买活军这里的规矩,是比较森严的,又古板得让人着急,譬如昭齐,年纪十三岁上了,从扫盲班毕业后,如果没能考个好成绩,应聘上去做老师,那就可能分配去做体力活。她不能不做,因为她要放脚,放脚的诊费必须从她自己的收入里出,家人便是有钱也没用,因此要达成目的,就必须下死劲考个好成绩,并且通过扫盲班的‘体测’。
这扫盲班的体测,说来是很简单的,对于那些来上课的农户们压根就不是难题,只要能举起十斤的重物,完成一次托举,又能在一分钟内走一百米即可,十斤的东西,很多农妇都是随手就拎了起来,在胸前甩来甩去,而一分钟内走一百米,如果会跑,这简直太轻松不过了,有些年幼的农家子,甚至可以跑上两百米,来回绕个圈呢!
便是叶仲韶这样的中年人,要在一分钟内走一百米,也是相当轻松的,大约就是快走的速度,还用不上跑。这个体测的规矩,其实主要拦的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虽然买活军在表面上,不对衣冠发式做出强行的限制,只要你没有虱子,那么依旧留着长发,梳着髻子,戴着头面也是可以的,衣裳继续穿袄裙也没人说什么,但毫无疑问,发髻、袄裙、绣花鞋,这三者组合在一起,别说一分钟内走一百米了,便是走五十米都十分狼狈。女子步幅小,要在一分钟内走一百米,速度必须介于走和跑之间,勉力尝试,必然是钗横鬓乱、衣裙拉扯,不雅狼狈,令人侧目。
都是读书人家的女眷,却连扫盲班都没有考过……虽然是因为体测的缘故,但别人可不管这些,传扬出去那都难免沦为笑柄。因此刚上了几天的课,听说了旁人的体测经历,又和一些已经迁移到本地的友人来往清谈了一番,沈宛君和叶仲韶便达成共识:头发是肯定要剪了,袄裙也还是收起来,等什么时候回家了再穿,而且需要赶快,否则孩子们不能练习体测,第一期扫盲班没有考过,那也是大跌面子的事情。
对于叶、沈两家人来说,嘲笑他们家中寒素,他们不为所动:那正说明了祖上为官清廉。说他们不事生产,虽有不舒服,但也能泰然处之:耕读传家嘛。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说他们愚笨不会读书了,考不过学,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就连一向十分古板的老夫人,到叶仲韶友人王凌他家里去做了客,和他们家的老太太聊了一两个时辰,回来也主动说,“还是把头发绞了吧,已经陷在这里,便不能轻易脱身了,那还是安分随时,不要固执己见,惹来旁人的目光就不好了。”
这是老成谋世之言,叶家人也在尽量适应这急剧变化的世道,做出自己的权衡。既然来了,也走不了,而且看着买活军这蒸蒸日上的样子,连朝廷都派人来和谈了,又何必故作孤臣,不肯剪发,倒是搞得所有人都尴尬。
叶家人如果真正古板,是绝无可能宣扬女儿文名的,因此他们家剪发的速度很快,快到叶仲韶也觉得自己还好没和小姨子发火,否则这边刚争吵,那边就剪发了,岂不是反而尴尬?
剪发当日,还特意花了一笔小钱,去街角新开的理发店里剪的——五文钱一个人呢,并不便宜,只女娘爱俏,读书人也放不下面子,那些做粗活的汉子,又或者在买活军这里呆久了的百姓,哪个不是在剃头摊子前大叫一声,“来个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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