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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又在捣什么鬼?尹节放轻脚步,推开屋门——他本意是要佯作发怒,猛地呵斥阿普一声,却看见阿姹,正老老实实地伏在案前。
阿姹略显惊慌地抬起头来,眨一眨眼睛,叫他:“尹师傅?”
这声师傅叫得尹节好心虚。他名义上是阿普笃慕的师傅,各罗苏特地腾了这件书屋,叫他教阿普汉文和礼仪,两年间阿普拿笔的次数,十个指头也数的过来。尹节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普又跑了?”尹节皱着眉,见阿姹的案头堆了一摞卷轴和册子,“你在做什么?”
“我在学写字。”
尹节拿起两本书册,一部郑笺,一部字林。他又往阿姹的笔下一睃,缓和了脸色。阿姹的字迹很工整。萨萨得到汉文的佛经,都是交给阿姹去抄的。
尹节抱着弥补的心理,吩咐阿姹,“你再写一篇字给我看。”
阿姹答声是,用笔管抵着下颏,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尹节温声道:“不要着急,想好了再下笔。”他把门扇打开,叫屋子里照得更亮些。阿普不来,这屋子倒是个能安静读书的地方。
在书橱前徜徉了一会,转身再看,阿姹手指扣弄着笔管上的红漆,心思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尹节一哂,心想:也不比阿普强很多。他有些不耐烦。
阿姹忽然将尹节一瞥,她很会察言观色,“尹师傅,你是不是想吃茶?我有桑果,请你吃。”
案头还有一只紫檀匣子,一领织金袋子,袋子里盛了满满的紫红桑葚,尹节道声多谢,挽起袖子,捻了桑葚放在嘴里。桑葚是刚摘的,酸甜多汁,尹节吃完了桑葚,意犹未尽,待要伸手去掀开匣子,阿姹动作更快,若无其事地把匣子挪到另一头,淡绯色的信笺也往远处移了移。
尹节低头一瞧,自己两手被桑果的汁染得通红,他顿时醒悟,阿姹是怕桑葚的汁染了她的匣子和信笺。她那一沓新制的花笺,纤薄致密,又有松绿鹅黄色,花鸟人物纹,还薰了香气。
尹节挓挲着两手,欣赏着她的花笺,说:“这纸来得不易呀。”
阿姹粲然一笑,“尹师傅,你也喜欢这些纸吗?没有什么难的,舅母给了我一大摞。”她放下笔,把余下的花笺叠起来,放在尹节手边,“这些送给你去写信。舅舅还有一支兔子毛的诸葛笔,我也讨来给你。”
尹节忙擦一擦手,厚着脸皮将信笺生受了,“毛笔不必了,不必。”他哪堪如此殷勤,耐下性子,看着阿姹挺身端坐,落笔写了“江南”二字,尹节心想:好没来由的两个字,便问:“你这是写诗,还是写信?”
阿姹道:“尹师傅,以前汉人有首诗,说:两个好友,一人在北地,一人在江南,江南的人思念好友,就送枝梅花给他。诗里有一句:江南无所有,送君一枝梅——你读没读过这首诗?”
“难道不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前头还有一句:‘折花逢役使,寄与陇头人。’陆凯的《赠范晔诗》,可对?”
阿姹喜出望外,急忙点头,“不错,尹师傅,你真是满腹诗书。”她毫不犹豫,将一首诗誊抄在花笺上,最后一句,则写作“聊赠一匣梅”。细细吹干,再塞进封皮。封皮翻过来,上头早已写好了“皇甫公佶钧鉴”一行字。
尹节疑惑,“这是?”
阿姹说:“我有个姑母,住在京师。我要写信跟她问安。小时候她常教我念这首诗,我写给她,她就知道我没有忘记她。可惜这个时节梅花已经落了,匣子里是我用石蜜腌的青梅,雕了花,送给她尝一尝。”
府里的白爨女奴最善制雕梅,千里迢迢送去京师,虽然麻烦,小女儿一片赤诚,倒也无可指摘。不过,“这皇甫佶又是谁?”
阿姹不慌不忙,“我姑母的夫家姓皇甫,汉人做官的规矩很大,女人如果和外头通信,会被言官们说坏话。所以我写皇甫公收,而佶是我姑母的本名,府里的人一看,就明白这匣梅子是送给姑母的。”阿姹紧紧抱着匣子,珍宝似的,“尹师傅,你常用官驿传信,能帮我把梅子和信送到皇甫家吗?”
尹节略一思索,“你姑母的夫家,是梁国公皇甫府?”
阿姹面露迷惑,“我只知道姑父叫做皇甫达奚。”
尹节把信放回匣子上,摇头道:“我们的官驿只用来传递公文。普通的人家也就帮你寄了,梁国公是何等的门第?他是汉人宰相,我们是乌爨国主,私下通信,恐怕于他也不便。你这梅子还是自己吃了吧。”
阿姹眼里涌现失望,“我这信和匣子,随便给他们查验,也不行吗?”
尹节说:“倘若要寄,还得骠信点头才可行。”
阿姹央求道:“舅舅太忙啦,等他想起了,我的雕梅也成梅干了。”尹节生怕麻烦,只是摇头,阿姹牙齿轻咬着下唇,乌黑的两丸眸子透着不甘,她忽道:“尹师傅,乌爨臣服了汉人的皇帝,舅舅年年都要献奇珍异兽给皇帝,正所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又所谓‘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吃了别人的桑葚,应该感念别人的好意。你难道没有读过毛诗吗?”
尹节讶然失笑,“毛诗你读得很熟呀。”
阿姹咄咄逼人,“你如果不帮我寄,我还要告诉舅舅,阿普笃慕一个汉字也不认识!”
尹节汗颜,那一沓花笺还在怀里,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想:这阿姹心眼如此多,比阿普还要可恶。只好将信和匣子接过来,又撇清道:“此去京师,路途也有一月之遥,到皇甫夫人手里,雕梅变成梅干,你可不要怪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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