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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裴钧勾了唇角,微微挑眉看去,只见角落中的姜越正垂目瞧着手里的茶盏,模样闲闲散散,连身都未起,而堂上姜湛听闻姜越连“臣”都不称,唇角渐渐扬起个笑来:“朕信皇叔不日便可移交全案,到时内阁一过,朕会即刻批复。”
姜越揭开茶盖的手一顿,敛眉向六部中裴钧看了一眼,目色隐有丝不豫,却又只能道:“是,皇上。”
短短几句问答,暗流便涌动数个来回,殿中百官在蔡、张、裴与晋王、姜湛间频频看顾,最终是面面相觑而不言。接着,内阁中薛太傅起身,将话头从这案宗之事彻底转去了新政上,说限制滥进与官员考核便从今科起始,叮嘱礼部、翰林阅卷中必要严防舞弊,一经发现不法之事,必要细查严惩。
裴钧身边的冯己如抬手擦汗,最左侧的蒋侍郎也斜目看了裴钧一眼,可裴钧却只向对面看来的蔡飏微微一笑,眼见蔡飏已面露轻蔑,他的神容却依旧安和无比。
可他心内是冷然的——
天下隐忧,四境存战,积弊多年,百姓受苦,就连朝廷下放的赈灾公物也有重臣、皇亲之族敢于私占,以致流民无庇、河堤无修,如今正有个州官不远千里携此案赴京告状,其子还被高官冤抑困于囹圄,可朝中官员却对这京门之外的残酷境状一无所知,甚至还在此汲汲营营、贪慕私利,道貌岸然、各自为政……
冷眼看去,他忽而想起了前世自己由南至北看过的世态炎凉、人心冷灭,想起了其间诸多辛苦,亦由此想起了昨夜花前月下,姜越口中那无意义的坚持——
那坚持,他是懂的,只因他也曾有过。
当前世的薛张改弦拉扯五年终以失败告终时,张岭可以困顿卧病,薛太傅可以引咎致仕,蔡氏可以推卸责任,可这天下的烂摊子却总需要有人来扫。面对姜湛的痛心和百官的颓丧,裴钧无可选择地挑起重担,顶着天下骂名踏入内阁、鹤袍加身,深析内政、军政齐握,把姜湛牢牢护在重重羽翼后——
他曾以为他在力挽狂澜。
那时候他也曾有过让他得以继续下去的东西。那时他也曾为了护着某物、护着某人,而去奋力搏杀过。
可最终呢?……
清和殿中人声倥偬,裴钧抬头看向珠帘后的少年天子,见其冠冕垂珠下玉面似雪、眉目静美,此时的神情专注而肃穆,正听着张岭有关立法的谏言。
倏地姜湛轻叹回眼,目光不期然与裴钧交互,见裴钧正深沉望向自己,细眉即颤然一动,可这一瞬,裴钧却垂下眼去了。
下一刻,裴钧看着手中笏板上的“缉盐司”三字,耳中听准了张岭“严明商路、管控盐铁”这一句,忽地就出声道:
“启禀皇上,臣有一谏。”
第45章其罪四十·迫害(上)
对面张岭话音顿止,殿中百官也尽向裴钧望来。
堂上姜湛秀目轻动,微微前倾一些:“裴卿何谏?”
裴钧浅笑道:“回禀皇上,臣此谏,实则关乎张大人这盐铁变法。”
说着,他向内阁末座的张岭道:“臣想先请教张大人,单拿这盐业来说,朝廷当如何做到‘严明’与‘管控’?”
此问是径直抛给张岭的,便是径直同张岭叫板。亲王一列中姜越闻言,不由锁眉望向裴钧,而堂下官员相互看顾,皆道这裴钧是又要同张岭不对付了,不免赶忙又都回头去瞧向张岭,却见张岭依旧波澜不兴:
“即是严管,自然以法。”
那边裴钧又问:“细则呢?”
此问显然是张岭预备留后再讲的,这时被裴钧提出,便打乱了步骤,不禁抬眼看向裴钧一瞬,余光扫过满殿沉默望向他的各部官员,瞥见了御座上正专注等他答复的少帝姜湛,沉息片刻,才只好勉强答了裴钧,也作解释给在场众人:
“新法会将各地煎盐的灶户,三至十灶分为一‘甲’,五至七‘甲’分为一‘保’。保甲之中,什伍其民,令军民自相督查,严防私煮,严禁拌和,贩运之时,亦严绝私卖。此法自会下放各州县,教习每一盐差、盐户,必使天下万民司之用之。”
百官听言,即刻沸议这保甲、什伍之制,一片嘈杂中,裴钧却安然问道:“那何人专管教习呢?”
张岭平平反问:“裴大人是礼部尚书,莫非不知九府十二道皆有专管教习国法的礼员?”
裴钧笑道:“自然知道呀。可礼部司下的各地礼员,只能将律法跟百姓讲明白,谁又来管百姓做得如何呢?御史巡按么?可张大人此策,实则已将地方盐户类同于屯户,盐田便更似屯田,汇集兵、民二种,虽安平之时可相互督查、护田自卫,可他们聚集起来亦有武力啊,而天下盐田数百,若兵民纠集起事,朝廷又如何应对?倘使御史巡按不仅要督查州府官员,还要监管盐田军民,又如何两相周全?”
这两问一出,殿中君臣终于明悟了裴钧话眼何在。与他相对的内阁首座上,本在闭目养神的蔡延闻言忽而睁眼,双眸一时极似鹰凖,紧紧锁住裴钧,可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御座上的姜湛抢先了:
“那裴卿以为此当如何?”
裴钧与蔡延平静对视着,此时只微微一笑,便双手捧笏一拜:“禀皇上,兵部冶铁制器亦有专司统录,下属屯田兵民也有户部单辟一科作管,则臣以为,为了确保九府十二道下辖的各村各户都知法、行法、守法,让张大人的新政新规落到实处,更让地方盐民不致纠集起事,朝廷也应当如铁业、屯田一般,辟出条专司盐业的官路。为此,臣谏言:当在京中设立缉盐司,再从各府道巡按中分拨数人专作缉盐巡按。这样不仅能催管兵民自督,还可与朝廷上达下效,以官吏为口眼,代朝廷近民生、传民意,如此就更可严密监理盐业了。”
说着,他不等蔡延开口,又继续口若悬河:“近年西北闹荒,南地水患,二地庄稼都不见收成,本就多靠东海盐田的课税资补,可朝廷特许的卖盐商人,本就有灾荒募捐的义务,此番将银钱捐报给了灾地,他们又还要赋朝廷的税。为了不亏本钱,盐商只好抬了盐价,如此,未受灾的地区,官盐市价便涨得厉害,而官盐贵得离了谱,百姓吃不起了,便就只好寻买私盐,这般有利相逐,私盐就猖獗起来。去年中至今年初,光是京兆司一部,就缴获私盐逾三千两,而刑部近年也多察私盐窜犯之事,许多市井凶杀、欺诈与百姓误食毒盐之案也因之而生。由此可想,如若朝廷对盐业坐视不理,则官盐无市、私盐生发,一旦成了歪风,长此以往,则官盐难存,官税亦难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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