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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流浪”几年,病着回来,一身疱疹紫斑,肝脾肿大,动辄血淌一床止不住。在外人看,他是挂等臭的腌肉,他自己却仍以闯荡历练过一番为荣。哪怕这一番,是去大城市偷窃、吸毒、谈好些似是而非的爱情。
兰舟父亲剃掉了“天菩萨”,摘去了大耳环,不再披擦尔瓦。他会了很流畅的一口汉语,会痞痞地冒两句蹩脚的英文。他说香港有个九龙湾,北京有个什刹海,都美。他背回来一把老旧的吉他,只会断断续续弹一首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琴身倒拭得光可鉴人。他顽固到临死尽自说两句话,一是他没病,二是对兰舟:“你就不像个男孩儿,没一颗野心。世界这么好,这么大,我把毒戒掉,能再跑出外头去耍一耍,死在风里我都咧着一张嘴的。”他眼里早盛不下群山了。
久而久之,兰舟也欣羡他曾能四处漂泊。
没根儿才好漂泊,像他父亲生了他,注定“周游”一圈,要返还故土。他如今已经没根儿了,随风而去,哪儿都可以,但他软弱,总还想要有个丝丝缕缕的依附,有个停驻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可以是胡自强,那种单纯意义上的“结伴儿”。结果。
他察觉自己的“依附”已经变味儿了,旁逸斜出,也几乎明白他的喜欢包含怎样的内容。柳亚东的嘴唇挪到他脖子的另一边,轻扫过喉结,划出一道湿湿的痕迹,兰舟及时憋住了一声不雅的嘤咛。动辄勃起其实是男人的劣根性。兰舟头皮发酥,心中有些谨小慎微的感受,有一点儿惶惑,有一点儿自责。——其实也有一点儿窃喜和得意。
“胡孙儿,”柳亚东朝前戳弄,像想和他的东西勾缠打结。他喘着问:“他今晚回来么......?”
兰舟不自觉地跟着频率蹭动,那话儿的血脉一揪一揪地缩紧。他揪着柳亚东两臂,喃喃道:“我不知道。”边把额头抵上他左肩,边颓唐地闭上眼。朦胧黯淡里,土石松动,两处泉眼一齐喷薄,喯珠吐玉,汇成一股。
地头蛇碰面儿是很隆重的,各“团”各“派”多多少少有消息,但不必担心趁火打劫,这事儿道上一般没人敢,否则就遗臭万年了。穿西装成必须了,邵锦泉拿了一套熨好的报喜鸟给柳亚东。“照180的个子拿的,你可长到了?我看只多不少。”又给一根纯色领带,“晚上我开车,旧强爱森在后面跟一辆。”
“胡......”
“他也跟后面那辆。”邵锦泉又递一枚领带夹,“你不要怕,越在他跟前越没动静,你把那个揣在腰后面。搞稳了,走着走着掉出来,那我们就难看了。”
练马河岸黑得统一,独出明晃晃一栋香澜海,有点儿瘆得慌。
进到香澜海,泼脸一股钱味,不由让人觉得庄自忠原前是多为非作歹,才花得起这么不菲的一笔。鎏金的天花嵌满一排水晶的吊灯不说,单大堂中央喷泉间立的那一尊断臂维纳斯,就材质非石膏,而细出了浅浅的资本的磷光。门边有盘发一步裙的礼仪,扎紫红丝巾,露八颗牙的微笑,低头:“邵老板晚上好。”打头是一名岁数稍长的,衣领上包蓝边,口红涂得界限清明,胸牌上刻“大堂经理”。她塞起对讲,朝前指引,笑起来雅雅道:“邵先生晚上好,这边跟我来。”
回廊铺大理石,装潢得珠围翠绕,满得有点儿品格不高。好在挂了不少赝品名画,又俗出了一份妥当。譬如最亮眼的,那副凯拉特里的《大宫女》,画上的女人执一把羽扇,光着屁股裸着背。柳亚东一瞥,目光很从容地从画上人丰润的乳房滑到足尖,又一秒也没滞留。视觉刺激没撩起一点儿他这个年纪应当的情悸,不是画的原因,是柳亚东自己。
回廊尽头一间包厢,门显得分外厚重。大堂经理说了句稍等,率先推门进去。没觉得被轻慢,等一等是应该的,付文强的位置该和文琦平起平坐,他喊一句“邵老弟”,邵锦泉还必须应他一句“文强哥”。
柳亚东让腰间的那把枪具别得不舒服,西装多少也不如平常的衣服合身,他扯衣领,提后腰,反复按前襟的领带,不住地拧动脖子。他嘴上要讲没事,其实根本就是不安。说穿了,他至今为止是打就可以,服从即可,未曾到今天需要察觉和应变的地步,他明白包厢里人的凶狠毒辣,虽然也更深知邵锦泉手下血账无数,但似乎不一样。邵锦泉擅伪装,他能把冷飕飕的东西包装得风轻又云淡,能叫人驯顺得“甘愿”。好比他那晚说:“你不想去可以跟我讲,我带小兰,一样的。”
“领带没系好。”邵锦泉指他。
柳亚东低头看,大差不差是那个样子,又别扭得说不上来。
“重系吧。”邵锦泉手伸上前,“有句话讲,学会系领带,是男孩儿成为男人的第一步。”
邵锦泉手指略带有沧桑的颜色,像轻易能托举起重量。他让领带在胸前交叉,宽的那端放长,细的稍短,他固定住节点将长领带向后穿过,先从后往前在右边绕一圈,再从前往后在左边绕一圈。继而横向从前面兜住,很漂亮一个结就成型了。“这个叫温莎结,适合细领带。”邵锦泉解释说,“因为英国有一个温莎公爵以前很喜欢这种系法,才叫这个名字。你看你系就很好看,蛮时髦的。”
柳亚东被他摸了下前额,一惊,豁然抬眼看他。邵锦泉朝他笑笑。
大堂经理拉开门,“邵老板请进。”
邵锦泉一进去,包厢里笑语欢歌陡地一静。付文强圆身子矮个头,三分像《无间道》的韩琛。他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猛地拍掌,朗声说:“邵老弟来了,你个文人赏光不容易,我可是等你久了!”
邵锦泉伸手:“文强哥太准时了!搞得我惭愧。”
“我做东嘛,还能叫你等?”付文强抓着邵锦泉手腕儿往怀里一收,来了个拥抱,手掌啪啪拍打邵锦泉后背,笑道:“咱们也来个洋的!”边说,戴翠玉扳指的胖手捧住邵锦泉的脸,踮脚在他左颊嘬了一口。其声之响,引出包厢一阵唿哨。柳亚东这才察觉出包厢里人数不少,更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邵锦泉顶着一枚油亮的水渍,转过头朝柳亚东向前一比。
他半张脸显见地晦暗了,很明显,这热情的一口是付文强的折辱。
包厢里放着歌,茶几上满烟满酒,宇宙球灯打转,蓝紫的灯色甩得四处飞溅。外国美女原来是俄罗斯籍,付文强花一了笔钱,招徕做紫金会的陪酒小姐,他去哪儿都带着。照付文强话说:“吃惯了本土鸡,我偏要炖洋鸭。你们这帮人精里我不做出点特色菜,如今哪能挣到钱?”
这两名俨然是精挑细选的极品,高鼻梁蓝眼睛,前胸满得潽溢,白得和中国女人区分出了质地。付文强捏捏其中一个的翘屁股,手一挥,说:“莉莉啊,你去陪邵老板,你不骂中国男人都急色嘛?你到他面前骚一骚,我教教你什么叫坐怀不乱柳下惠,哈哈。”
人人朝落座的邵锦泉望。叫莉莉的女人爬过一干男人大腿,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脱下风衣,露出胸间一道天堑。
柳亚东近旁站着,看俄罗斯女人岔腿跨坐邵锦泉身上,不能说不瞠目。
邵锦泉任由叫莉莉的攀上来,腾出一只手扶着她腰,朝付文强说:“二战搞得俄罗斯男寡女多,我听讲东北那边不少俄罗斯女人来淘金,怎么就能给文强哥摘进素水来?”
“外国的月亮未必很圆,哪一国没穷鬼呢?”付文强仰进沙发,觑眼盯着,“邵老弟有兴趣?这样,美金你只要给到位,我也给你挖两个来给你当招牌。”
女人拿鼻梁往邵锦泉颈子里蹭,“我这边不及文强哥有资本,挖到得也未必好。”
“哎唷——你跟我讲穷啊?”付文强笑,“属你水公司赚吧!”
“催债如今不好做,追着别人屁股后面跑,”邵锦泉按住女人探进他腿间的手,“欠钱的是大爷。”
“你别骗我不晓得你水公司有多狠。”付文强耸眉,“两千年你躲去广州了吧?我不信那女的带儿子是自己站楼上往下栽的,门脸那么漂亮一家首饰店抵给你们?你当人心真那么善呀。”
女人拿前胸磨蹭他下巴,邵锦泉才微微皱了下眉:“法院怎么判,我们怎么听。”
“大流氓要讲法?!”付文强一捶沙发,瞪大眼。
邵锦泉挡上女人凑近的嘴唇,说:“依法治国方能安邦,哪个敢不讲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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