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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公车一路颠颠簸簸,沿着淡金公路,开往哥哥及宇希哥一同长眠的山上。
我滑开手机,第n次打开那隻影片,是宇希哥答应哥哥的那天,他们传来的喜讯通知。影片还没有开始播放,眼泪已聚满我眼眶,我抬手擦拭,却擦得一脸湿。
「今天呢,是我尹怀伊,和邵宇希的大日子。」画面上哥哥拉起宇希哥的手,举到摄影镜头前,银色的戒指折射出盛艳的反光,即使想看也看不清楚。
宇希哥笑容灿烂,有种愉悦的害羞,看着哥哥的眼神万般温柔。我一次次往回转,为了看宇希哥那一抹笑,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矇矓了视线。
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哥哥,没有一天不后悔自己对这样的结局无能为力。是什么时候开始,注定了哥哥将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悲路?但现实却是,再怎么去想,都改变不了他们已经离开的事实。人为什么如此脆弱,和他们的爱相比,一切都轻如鸿毛。
哥哥离开后一年,邹俊笙揭发黑金交易的真相。与警方合作拉长了调查的时间,但证据确凿,一举扳倒执政党里的政治家与名声浩大的大企业主,连同中间及底层联系的黑道与祕密个体户,全被缉拿归案。其中当然也包括宇希哥的父亲。但这一切之所以能揭密的关键,是因为告密者正是我们的父亲,尹振国;而更令我惊骇的是,哥哥也牵涉其中。
父亲知道哥哥与宇希哥在一起之后,曾拿一大笔钱想要买通宇希哥,让他离开哥哥。哥哥得知后,怀疑起父亲的财產来路不明,进而发现里头有黑钱流通。据父亲的说法,当时他正因误判局势遭到上头胁迫,被哥哥说服决定揭发黑金交易。不过,因为后头影响的层面太广,加上无法判断媒体单位的清白,于是在哥哥的提议下把名单拆开发散出去,赌一赌能否遇到正义之士。
然而,哥哥意外得知宇希哥也牵扯其中,萌生强烈退意。先是向宇希哥求婚,又解除财產打算卖了房子帮他还债,甚至想要离开台北重新开始,都是为了远离这一切。哥哥对宇希哥的爱近乎走火入魔,就连父亲也害怕起来,因为父亲知道黑金交易背后的关键人正是宇希哥的客人之一。那人头衔太大,且对宇希哥十分迷恋,父亲畏惧哥哥遭牵连受害,几番劝退哥哥跟宇希哥在一起。但哥哥不可能接受……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关键人最后製造意外杀死了宇希哥……
事到如今,虽然我无法完全相信父亲的话,但也已无从得知,为何哥哥没有直接举报父亲?为何要隐瞒如此巨大又难解的祕密?邹俊笙也是他们计画中的一颗棋吗?发现宇希哥介入其中,哥哥该有多痛苦?而我也无法不去想像,如果哥哥当年举报了父亲,会不会今天他和宇希哥都还好好地活着?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感到后悔莫及。
而与父亲有关的,除了上述种种,还有我在哥哥离世后很快就发现,哥哥的手机通讯软体上,留着父亲曾经传给他无数被删除的影像纪录。警方调查时曾想復原那些资料,确定不与黑钱有关,但被我阻止了。当然与黑钱无关,我知道那些都是什么,那是一刀刀刺在人心的深黑人性。或许是为了逼迫哥哥放弃宇希哥,也或许那就是父亲的真意,父亲不时将宇希哥交易的影片及照片传给哥哥。如果说,哥哥和邹俊笙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宇希哥,林劲则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哥哥,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不得不找一个罪魁祸首的话,对我来说,肯定就是父亲了。
事件终于落幕后,邹俊笙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多年来我追踪后续报导,也没再见过邹俊笙的名字。而父亲被抓起来之后,母亲因为哥哥离世接连父亲入狱的打击,直接将经纪公司交给了葛姐,不再过问世事。几年前,葛姐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公司,表示以后仍打算将公司还给我这个家里唯一馀下的血脉,我拒绝了。
大概是同个时期,哥哥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小晴天》,荣获了国际书展的小说类大奖。我和林劲讨论后,决定拿出奖金及一笔钱,以哥哥与宇希哥的名义开办一个辅助国内育幼院的基金,由我全权管理。同时,我们也决定出版哥哥未能完成的遗作《小说家没有告诉你》。当年连载时引发了太多喧嚣,出版社收到不少恶意与批评,让方总编与言菲想要待风波过去再出版,但是我和林劲极力坚持,决定就以没有结局直接出版。作者栏位上放着哥哥与宇希哥的合照,书里最后一页印了一行文字,写着:「那一天,他们终于一起成为了永恆。」出版后不久,遇上哥哥冥诞,我们收到非常多的读者来信,其中也有鹏杰哥的信,夹带着他们夫妻与孩子的全家福合影。
林劲在哥哥离世后,暂别了萤幕两年,之后以幕后製作及导演的身分回归,鲜少再演戏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无法再回去和哥哥一起去过的片场,更无法再投入戏剧里即使只是虚假的感情。我知道这些年林劲身边有过一些人,也知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可是只要问起他的最爱是谁,他的回答永远是哥哥。哥哥原本的房子没有卖掉,我把它连同哥哥的一部分遗物,一併转手给了林劲。虽然他们不曾一起住在那间房里,我却觉得这世上仅剩最珍惜哥哥的一切、甚至比我更痛苦得无法復原的人,非林劲莫属。即使很残酷,但我深信他是能保有哥哥所有美好直到最后的人。
哥哥留下的遗物很多,我没有特别整理,而是让它们几乎如原样般留在原位,维持着哥哥离世前的模样。哥哥所有东西的密码都是他第一次见到宇希哥的日期,我知道,但装着不知道。哥哥的书桌上,至今仍散着几张只写了几行文字的白纸,桌前放着一小瓶密封的白沙,上头系着一条淡金色的缎带,桌下则压着一片四瓣幸运草的押花,倒映着纯白的透明玻璃垫下是镀金般的这一点绿,恆久的美教人泫然。
宇希哥的遗物相对少得多,其中包括一整套里头写满笔记,记录了他与哥哥对话的哥哥作品。应该要烧还给宇希哥的,但是我捨不得,像是要为哥哥保留住宇希哥仅有的一切似的,全部留了下来。
至于我,五年前和杰飞结婚,如今怀希也已经三岁了。我们常给她看哥哥和宇希哥的照片,跟她说哥哥他们的事情,告诉她她有一个好棒的舅舅,舅舅现在在很远的地方,跟他最爱的人在一起,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再次见到他们。
我搭乘电梯直直往上。将带来祭奉的东西摆好后,走到哥哥和宇希哥的塔位前,打开那个小窗,玻璃里头是他们永恆不老的合照。我时常有空就来看他们,漫长的公路旅程能让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但每次来,看着熟悉的名字与生卒日期,眼泪还是会忍不住掉下来。不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接受他们已经不在,而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今天塔内有些人潮,我静静站在那个小窗前,拿手机里怀希的照片给他们看,诉说着我因为失去哥哥而生气黯然,只剩下怀希这一丝美好的人生。
忽地,一排排塔位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喊着:「邵雪!邵雪,你去哪里了?」
我停下碎语,因为分不清声音的方向,自然地朝午后烈日的光亮处看去。
高塔无门扉的拱门外,迎光的方向,站着一个栗色短发的小男孩。他的正脸一晃而过,一双栗色的瞳孔吸引了我的视线,我不自觉地往光亮处走去。
正对炙热的太阳,刚才栗色短发的小男孩杵在迎光的围栏前,他的侧脸非常美,从眼角到下巴画出一条我熟悉的美丽弧线。他身旁站着一位差不多同龄的小哥哥,一双眼锐利有神,嘴角散着温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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