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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现实版万人迷 医院的地下停车库空空荡荡,被消毒水的味道腌得透彻,加之面积大,灯光暗,一眼望不到头。 为了打破安静的恐怖氛围,陈京京一路上叽叽喳喳的。 话题理所当然围绕着应倪。 陈京京问:“她是你什么同学?” 陈桉回:“高中同学。” 陈京京想了想:“明德?” 陈桉嗯一声。 陈京京啊了一声,挺意外的。 陈桉念高中时,她还在镇上读小学,成日玩泥巴丢沙包,对山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概念里,最好的学校是大人们常常念在口中的县一中,谁家儿女进去了,别人都会夸一句祖坟冒青烟。 因此陈京京觉得县一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学校。 直到陈桉收到了明德的通知书。 封面上的建筑真漂亮啊,尖尖的朱红色塔顶,在太阳光下亮晃晃的塑胶跑道,比麦苗还绿油油的草坪,以及修在水上的玻璃房。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格,像童话书里的城堡。 陈京京为哥哥感到高兴,但街坊邻居都在惋惜陈桉没进入一中。 后来是镇中的老师插了句嘴:“那可是明德!一年清华北大好几十个!一中一年最多出一个,还得靠加分政策或者自强计划,你们可能不晓得,明德一年学费几十万,在里面读书的不是企业家的子女就是领导的儿子,人脉圈比你读清华北大都广,一中毛都算不上!” 陈京京不是很懂,但对涉及金钱的数字异常敏感。 几十万只是一年的学费,她完全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家庭。 不过应倪给她的印象确实是有钱人家富养出来的女孩。漂亮逼人,气质出挑,虽然远远看着高冷,走近了却并不难相处。 久病床前无孝子,她给妈妈擦拭身体,按摩,倒便盆一点也不含糊,对医护人员的态度是她见过最好的,总是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辛苦了。 教养比她接触过的绝大多数病患家属好。 “她为什么付不起医药费?”陈京京疑惑。 陈桉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但微垂的眼皮明显是在思考事情,陈京京等了几秒,哥哥才回过神来说:“家里出了点事。” 陈京京想到几个小时前她站在缴费窗口旁一遍又一遍拨电话的无助模样,忽然有些难受:“我不知道她是你同学,所以没借,她刷了网贷,利息高得吓人,我让她和亲戚打电话,她说打了,亲戚都没钱。我又问朋友呢,她不说话……” 陈京京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她的处境,“可能是丢不下面子吧。” 车子缓缓驶出车库,陈桉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格外沉寂,是过了很久才响起的。 “她没什么朋友。” “怎么会!”陈京京背脊腾地弹起来,她才不相信呢,颜值不是最大的杀器么。 陈桉说:“脾气不好。” “啊……”陈京京背靠回去,蹙着眉回忆和应倪为数不错的交际:“我觉得还行。”除了没那么热情,反正没到脾气差的地步。 陈桉:“那是你和她不熟。” 陈京京斜眼,意味深长:“意思是你和她很熟?” 陈桉:“比你熟点。” 陈京京头抻过去,明目张胆打量哥哥的眉眼,照旧没什么表情。但十几分钟前,陈桉不仅在楼下买了方便面,还泡好让她送进去。 琢磨半晌,得出一个和他寡淡神色不同的结论。 “那可能不是一点。” 陈桉没说话,陈京京打开梳妆镜,周围的灯片同时亮起。淡淡的、朦胧的光芒完美修饰了皮肤以及轮廓的缺陷。 从小没有同伴,一直独来独往,因此很羡慕在班里备受喜爱的女同学。总做梦自己像她一样,眼睛再大一点,鼻子再挺些,脸蛋最好小小的。兴许同龄人就不忍心欺负她,那些大人的冷眼会变成笑脸。 “没有朋友,那追求者呢?”陈京京啪的一声关上化妆镜,看向哥哥:“喜欢她的人一定很多吧。” 郊区道路空旷,恰好路过一条夜宵摊聚集的街道。光影从挡风玻璃的右边移到左边,掠过陈桉的眼皮和鼻梁,转瞬消失在后退的街景里。 过了好几秒,他微不可察地嗯了声。 何止是多。 …… 罗瓒是一个表达欲旺盛的人,自从参加完时飞宇的生日聚会,目睹了一场鸡飞狗跳的分手大戏后,每天回到寝室都要围着陈桉说上两句。 陈桉对八卦不敢兴趣,他每天的精力除了学习要分开勤工俭学,还要时刻担心吴庆梅的化疗效果,以及寄人篱下的京京。 只有晚上回到寝室,大脑才能短暂地放空一小段时间。 因此面对罗瓒的口若悬河,他通常是点头,或者简单地回复“这样”“是吗”“真假”,但也不敷衍,罗瓒说话的时候,他会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的眼睛,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只是从来不予置评。 罗瓒也看出了这一点,但白天融不进集体嘴巴憋得慌,陈桉又是个好脾气的人,且嘴巴严实。所以揪着他洗漱、晾衣服的时间,放心大胆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天,陈桉在阳台刷鞋子,罗瓒站在他旁边说:“靳西你知道吧,他爸是警察局局长那个,和齐铭臣是好哥们,两人同进同出,老师都说他们穿一条□□,结果今天下午他们在器材室打了一架!” “齐铭臣鼻血都被揍出来了——”说到这,罗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你猜他们好端端的为什么闹翻?” 陈桉袖口挽在小臂处,垂眼刷着鞋,淡声问:“为什么。” 罗瓒无语:“还不是因为我们班那只狐狸精勾引人!” 白色的板鞋塑胶边有些氧化发黄,连接处有一些缝隙,害怕胶边断裂,陈桉刷得很轻。即使这样,硬挺的刷毛扬起的水珠仍溅到了陈桉下颚处。 他抬胳膊揩了一把,偏脑袋看来。 罗瓒接着义愤填膺,“她在靳西和齐铭臣两个人中间反复横跳,搞得他们都喜欢她,也都表白了,关系闹僵后,俩人缠着应不放手,下午去器材室借东西发生了一点摩擦,应也在旁边,不劝架就算了,还说谁打赢了,谁就做她男朋友。” “你就说离不离谱?!” 陈桉沉默了一瞬。 换做是别人确实离谱,但行为人是应倪也说得过去。陈桉没多大感觉,毕竟按照镇中的混乱程度,两男争一女都算是纯情的。 见陈桉的反应平平无奇,罗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过于激愤了,口不择言地用力“狐狸精”“勾引”等诋毁的字眼,要是被应倪知道,他肯定没好果子吃。 于是抿了抿嘴,在沉默中显得有些无措。 陈桉甩了甩手上的水:“所以是靳西打赢了?” 听到这话,罗瓒松了口气,“我帮你。”他把陈桉洗干净的鞋放在栏杆上晾晒,转过身道:“不是,你绝对想不到后续。” 陈桉:“都输了。” “靠!你怎么知道?!”罗瓒说:“靳西眼睛被打青了,应说这回不算,靳西问得揍到对面哪种程度,应说可以为我去坐牢的程度。” “服了!哪有这样的女生!简直是——”罗瓒语文成绩特别好,但这会儿硬是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 他嗯了半天,陈桉往室内走,并帮他接上。 “离经叛道。” “对对对。”罗瓒跟在他身后进去,“喜欢谁不好,喜欢她真是会倒八辈子的霉。” 陈桉把这事当一阵风,风吹过耳朵,过去就过去了。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没想到一周后的体育课,从厕所出来的陈桉刚好撞见雄竞现场。靳西和齐铭臣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隔着空气传来。 “你他妈在应倪面前说老子嫖.娼?!明明是你带老子去的好不好!老子怕得病,连裤子都没脱。” “放你妈狗屁!就问你想不想?你还要脸说我?抢兄弟的女人你是不是该死。” “我该死?你他妈才找死!” 接着就是扭打在一起的声音。 陈桉稍稍侧身,冷淡地看着他们。 他想起一档节目的经典开场白——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 动物世界里的狮子雄狮为了争夺配偶,会用锐利的爪子扑袭对方的脸部或是眼睛,不顾死活的搏斗扬起卷天尘土,在二十分钟后,才逐渐归于平静。 而这时,失败的一方轰然倒地,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地等待死亡。 陈桉看他们打了一会儿,战况算不上激烈,扭抱在一起的攻势,甚至连鬣狗都算不上。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可以控制自己。但男人有时候需要打架,何况是为了宣泄荷尔蒙。加之这事和他毫无干系,他默默地收回视线。 就在他准备走人时,靳西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小刀。 几乎来不及任何思考,陈桉跑了过去,并发出声音制止。 齐铭臣还算灵活,也或许是被吓到了肾上腺素飙升,刷得一下翻身爬起来。 靳西拽住他手臂,另一只握小刀的手刺过去,齐铭臣用胳膊肘挡了第一下,第二下向他眼睛刺去。那一瞬间的时间里,齐铭臣只想到两个字——完了。 他彻底完了。 然而眼皮没有预想中的冰凉的刺痛,也没有温热的液体烫过他的脸颊。但他确实仿佛闻到了铁锈的腥味。 睁开眼,靳西脸色发白,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 循着他呆滞的目光寻去—— 陈桉用力捂紧手掌,鲜红扎眼的血液顺着手指,虎口,手臂,蔓延往下流,滴在地板上,砸出一朵又一朵的像花一样的形状。 “别站着,帮我止一下血。”陈桉的声音把俩人拉回现实。 好在那把匕首的刀刃有个缺口,伤口刺得不深,血也很快止住了。 班主任将靳西和齐铭臣的家长叫来办公室,靳西是父亲来的,齐铭臣是秘书当代表。 这件事和应倪脱不了关系,陈桉去办公室时,她双手插兜慢悠悠跟着他身后。 办公室门紧闭,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入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道像是紧绷很久后忽然松懈下来的声音。 “是公益生啊……公益生就好办。” 陈桉下意识收回了手,一旁的应倪也跟着停脚,她偏头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而后什么也没说,哐地用力推开门。 事件处理的过程很简单,也很迅速,十分钟都没用到。 在班主任的调和下,此事定性为意外,靳西和齐铭臣各自出了一笔钱。 对他们来说是毛毛雨,但于陈桉而言,又可以覆盖吴庆梅一个疗程的费用。 所以走出办公室大门时,陈桉的脸色很轻松。 应倪看过来,好看的眉头蹙得很深,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嫌弃。 但陈桉知道是冲自己,因此温淡地笑了下。 这时应倪从鼻腔哼出一声,“两万块钱就打发了,你没见过钱是吧?” 擦肩而过时还用胳膊肘推搡了他一把,“没出息!” 陈桉收起淡笑,不再有好脸色。但仅限于不搭理她,以及快步回教室。 罗瓒幸灾乐祸:“看谁以后还敢喜欢她!” 不用等到以后,当天下午,就有男生站在走廊抱着玩偶和巧克力,一脸紧张又期待焦灼地望向窗户旁懒洋洋收东西的女孩。 “他们的眼睛都瞎了吗?”罗瓒在一旁愤恨。 陈桉拎起书包,眼皮垂得低低的,沉默地往教室外走去。 罗瓒显然没有认清一个事实—— 应倪的追求者从来都很多。 前仆后继,如过江之鲫。 …… 陈京京早有预料,但应倪的受欢迎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陈桉说年级至少有一半的男生喜欢她,时常有人争风吃醋打架,闹到教务处。 “现实版万人迷啊。"陈京京笑。 陈桉赞同地嗯了声。 夜黑风高,路灯稀疏,湮在风里随着飞速倒流的街景而忽明忽暗。 陈京京看了会儿,摇上车窗。 风被隔绝在外,车厢内陷入绝对的安静,她忽然扭过头来,也忽然出声。 “哥那你呢?” “我什么。” “迷住你没?” 第22章 让着 话音落下一切归于平静,车子在无尽的黑夜里行驶。陈桉沉默了很久,京京以为他在思考。其实不是,他是在回忆这件事的后续。 几天后,孙超以他送自己去医务室的事为由请客吃饭。陈桉周末很忙,毫不留情地拒绝。孙超也不气馁,一下课就来桌前晃来荡去,软磨硬泡之下,陈桉被迫答应。 那家餐厅是陈桉从未进入过的世界,大理石瓷砖光可鉴人,酒柜一直延申到天花板,整体给人的感觉很简单。 ——吃不起。 菜单上每道菜的价格都上了三位数,开头数字最小是2。菜上来后,更颠覆了他的认知,一道手掌心大小的磁碟,指甲盖大小的土豆泥,加上一片不知名的但乡间可以随意采撷的叶子,再划出一条月牙形的番茄?*酱。 售价288。 还是最便宜的一道菜。 孙超一边吃一边和他介绍,让他多吃点,不够再点。 那顿饭吃了近三千块,他没有吃好,也没吃饱。 吃完后,孙超又硬拽着他去逛商场。他在旁边等待,孙超结账后将所有的袋子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 袋子里全是时尚的衣服和裤子,每一件都售价不菲。陈桉将袋子还回去,孙超双手插兜,不耐烦道:“给你你就拿着。” 先不说价格昂贵,单就这样花里胡哨的衣服,陈桉不知道要来干什么。 何况他本身是个穷学生,也需要维持一个朴素到能拿助学金的形象。 见陈桉态度坚决,孙超眼珠子转了两转:“你拿去班级活动穿,老是穿校服,多丢我们2班的脸……” 其实没到那个地步,陈桉在男生的审美里,绝对称得上是帅的。 平日穿便服也不是破破烂烂的,虽然旧了点,但很干净、整洁,而且都是不会过时的基础款。 陈桉被集体荣辱感绑架着说了声好。 本以为这事到此结束,过了几天,孙超找到他说,需要他帮一个忙。在社团日的当天早上搬运桌椅和搭建棚子。 “都请你吃饭了,这点小事总不可能不帮吧。”孙超是这样说的。 社团的摊位统一摆在主席台前,因为晚上下雨的缘故,所有的设备都要在前一天晚上搬进室内体育场,第二天一早再搬出来。 那会儿太阳出来挺久了,阳光刺得人睁开不开眼,饶是陈桉皮糙经得住晒,鸭舌帽扣到最低,也觉得热浪快把他融化了。 其他摊位是三四个同学一起合作,而时尚社的点位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一个人。 快到十一点时,终于有两个2班的男生拖拖拉拉走来。遮阳棚的搭建需要至少两个人,现在也只剩下这最后一项工作。 陈桉将铁架展开,冲两个男生道:“麻烦过来搭把手。” 明德就读的学生都是少爷,陈桉特意加了礼貌用语。 但他们并不买账。 男生A一屁股靠上椅子,跟没听见似的,拎着领口扇风骂:“这破天,热死老子了。” 男生B看他一眼,边掏手机边不耐烦地说:“哎等会儿再弄。” 陈桉就真的等了一会儿。 “你去买两瓶矿泉水。”男生A似乎是扇风扇得不过瘾,指了指入口,“要冰的。” “我不要水,我要冰美式。”男生B赶紧说。 矿泉水操场外的自动贩卖机能买到,而冰美式要走到食堂那栋楼去。 “快点啊。”男生A催促。 男生B掏出一张钱来,客气不少,“麻烦了哈。” 于是陈桉顶着烈日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杯冰美式,等他们喝完发出餍足的叹息后,陈桉问:“现在可以装遮阳棚了吗?” A说:“你等我们这把游戏打完。” 这回陈桉没等,独自捣鼓起遮阳棚,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个人撑起来,好尽快回寝室洗澡学习。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身后响起椅子倒地的声音。 回头一看,男生A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举着小风扇满脸怒气的应倪以及跟在她身边拎着杯星巴克的狗腿孙超。 陈桉不知道她发什么疯,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然后背对他们继续撑遮阳棚,后颈露出的一截脖子晒得绯红。 “不是——”男生A摸着屁股爬起来,痛得莫名奇妙,“你干嘛呢。” “你们是瘫痪了?”应倪瞥了眼旁边的陈桉,“让他来弄,有病是吧?!” 听到这话,陈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想确认这个他指的是谁。 男生B似乎被冤枉急了,呵一声:“我们忙活了一早上,桌子椅子都是我俩搬的!” 应倪冷眼打量着他们,“是吗?” 男生A也有点生气的样子,“不然呢,他一个人搬得完么?一个人能搞成这样么?” “哦。”应倪将小风扇调至最高档,风呼呼地吹在她脸上扬起发丝,“你们从哪里搬来的椅子。” 男生A眼神飘忽,“从——” 说没说完,应倪唰地垂下手,这回踹的不是男生A,而是旁边的孙超。 她生气地指着陈桉:“你为什么要叫他来?会不会办事?还钱!现在就还钱!” 孙超赶紧哀求:“别呀,别呀姐。” 直到这时,陈桉才确定应倪嫌弃的是他。 那会儿心想,如果不是吃人嘴短,他也不乐意大夏天的来这儿当苦工。 于是抬起用来借力搭遮阳棚的长桌,打算放回原位后走人。 应倪站在那里和孙超理论,前一秒在想怎么掐死他,但下一秒,看见陈桉一个人把两米长的桌子抬起来往左边挪时,忽然什么都忘记了。 那张桌子很大,抱起来并不轻松,陈桉肩胛骨在单薄的白色体恤下因为用力而微微翘起。 或许是因为衣服微微渗汗而变得透明,依稀可见覆在布料之下却怎么也藏不住的薄肌纹理,也或许是他手臂绷起的青筋宛若韧劲十足的葡萄藤,显露出超越同龄男生的沉稳力量。 虽然身材有些消削,但并不显得过分单薄。 应倪走了过去。 陈桉将桌子摆正后顺手将扔在地上的空瓶子捡了起来。整个过程一直觉得有道视线落在后背,擦了把汗水回头看去时,应倪已经离他很近了。 没等他说话,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命令道:“不许捡!” “他自愿来的。”孙超在旁边小声嘀咕。 “鬼信你。”应倪愤愤:“一看就是你逼良为娼。” 陈桉心说逼良为娼不是这么用的。 同时陷入了迷茫,因为这样的对话并不像是厌恶他的存在,甚至有一些鸣不平在里面。但他的手掌还是在衣摆上蹭了蹭,迫不及待地想要转身。 “喂。”应倪叫住了他,下巴往旁边抬,白皙纤细的手指也指过去,“坐那儿。” 陈桉从小反感带有命令语气的话语,他一直觉得,无论是流淌着同一条血脉的家人,还是天长地久的朋友,抑或是朝夕相处的同学。都没有资格命令对方。 人是自由的,是独立的个体。 因此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 可鬼使神差的,他走向了椅子。 “把这个喝了。”应倪把孙超手里的星巴克递过去,“我的,还没喝过。” 陈桉没接,应倪强塞进他手中。 阴影完全完全覆盖了他,冰冷的水雾感延着指尖传递进头皮,滚烫的热气瞬间消减一半。 在他晃神的这段时间里,应倪一直不经意地偷偷打量他的手。在等了几秒,对面捏着杯子没有任何动作时。 应倪敲了敲桌子,“难道还要我给你插吸管?” “我现在不想喝。”陈桉抬起眼。 他很高,坐下来也不用仰视应倪,应倪想了想,或许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开恩道:“那你等会再喝吧。” 说完,她将手里的电风扇放在饮料旁正对陈桉的脸。 调整了好几次位置,趴在桌子上用手试风,因为始终不满意而抿着嘴角。 应倪今天特意打扮过,化了淡妆,唇瓣亮晶晶的。在往下,是修长的脖颈和深凹锁骨,一字肩的领口本来是敞开,但因为俯身而变得空旷,包裹着起伏的蕾丝边比肌肤还细腻。 陈桉的视线像被烧红的火石烫了一下,迅速移到地上,移到桌沿投下的光阴,一动不敢动。 “喂,问你凉不凉快。”应倪叉着腰。 他还能说什么呢。 “凉快。” “那就好。”她捞过他的手,强势地掰开他虚握住的拳头,再次命令道:“别动!” 陈桉眼皮半垂,视线不知该落在哪里。 应倪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手指,掰到最后的大拇指时,他干脆松了力气,五指摊开。静默片刻后,冷不丁且有点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应倪闻言没有抬头,反而凑得很近了,捏住他手腕瞧了又瞧,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当然是伤口啊,好得挺快嘛。” 陈桉胳膊僵住。 她似乎感应到了,掀起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眼皮,手指捏得更紧,同时眨巴眨巴眼,有种说不出讨好的意味:“还疼不疼呀?” 陈桉薄唇抿起。 这瞬间,他明白了她在干什么,也恍然饭和衣服是谁付的钱。 从那双澄亮得像波光粼粼的湖面的瞳仁,他好像看见了应倪嘴硬心软的另外一面- 一桶泡面下肚,驱赶了一天以来的恐惧和疲惫。也在这时,应倪收到了余皎皎的回复。 时隔四个多小时,在她解决了治疗费后。因此弹框出来时,应倪想也没想地直接抹去,但在扫到内容时,拇指蓦地停滞了。 余皎皎:【奶@子ze#怎乐乐&@*】 余皎皎:【转zhang】 余皎皎:【1000000】 应倪:“……” 喝醉了这是。 电话拨过去,那边竟出奇的安静。 应倪皱起眉头,“你在哪儿?” 余皎皎醉醺醺地道:“管得着嘛你。” 应倪默了一瞬,林蓉苑在重症监护室里未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没心情和余皎皎掰扯,“喝了多少?旁边有人吗?” 兴许是应倪说这话时语气过于肃穆了,电话那头顿了半晌后才语气骄傲地说:“你别管,我朋友在呢!最好的朋友!她——” 话音被一声突然冒出的车鸣刺断,接着就是一个男人雄浑的谩骂音。 “操你妈傻逼,站马路中间想死啊?!” 余皎皎不甘示弱地回骂,司机很快就走了,因为之后应倪只听见余皎皎碎碎叨叨的谩骂。她微喘着气,像是在追车。 应倪着急叫道:“皎皎!” 话音还没落下,听筒的风就小了。 余皎皎停了下来,脑瓜子被酒精麻痹得嗡嗡的,站在原地恍惚了半晌才往回走。 有多久了,多久没听见人叫她皎皎了,明明是叠音字,可大家总爱连名带姓的叫她,一点也不特别。 手机贴上耳畔,余皎皎顿时觉得委屈:“倪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各自的称呼过于遥远,对话忽地像被掐断一样静。 过了几秒,应倪说:“电话给你朋友。” 余皎皎:“……噢。” 没一会儿,一个尖尖的女音冒出,有些模糊,像是开着免提隔了很远的距离。 “谁呀。” 应倪坐直身体,“和余皎皎一起喝酒的朋友是吗?” “对。” “余皎皎酒精过敏,以防万一麻烦你把她送去医院。” 电话那头楞了楞,“医院?用不着吧……我还有下一场。”女人显然也喝得上了头,说话囫囵吞枣的,“她好着呢,还能再喝,没醉。” 应倪没好气:“没醉站马路中间?你俩神经病?” 女人哼了一声,转头给余皎皎告状,应倪没理,说正事:“酒精过敏是会死人的,她死了你也跑不掉,现在打120,把她送上车你再去赶下一场。” 电话那边安静了很久,像是在权衡。最终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答应:“烦死了。” 余皎皎是挺麻烦的,应倪顿了顿,好声好气道谢:“不好意思。” 电话挂断后,应倪加了余皎皎朋友的微信,通过照片确认她上了救护车后才起身去洗漱。 其实余皎皎的酒精过敏没她说得那么吓人,何况她怕死,喝酒只会浅尝。刚才的情况顶多喝了两杯啤酒。 应倪和余皎皎认识很多年了,余皎皎一直闭口不谈父母离异的事,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只有应倪知道,母亲移民后她从初一就开始独居了。 也没有人比应倪更清楚,要是等会儿吐了或者胃疼,照她那玻璃心,在医院待着有护士围着比空空旷旷像鬼屋一样的家里好。 起码不会躺在地上哭。 …… 处理完余皎皎的事情,应倪顺着点开了周斯杨的对话框。 当时情况紧急,对方成为微信好友时,应倪正靠在手术室外的墙壁上,大脑一片空白地等待林蓉苑出来。因此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看手机。 现在闲下来,看着那行“你已添加zsy,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的系统招呼,抵着手机壳的指腹磨了又磨。 电话打通了没接,发过去的短信没回,微信好友倒是很快通过了。 所以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事吗? 应倪想了想点开输入框,敲了几个字后,她停了下来。 如果周斯杨看见了消息,肯定会在加上好友的第一时间询问。而不是现在这样,对话框里只有一条孤零零的系统发言。 毕竟连余皎皎喝醉了都知道打字转账。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周斯杨并不知情。 虽然很难厘清他不接电话以及不看短信的原因,但应倪觉得这样最好。手术费通过网贷解决了,剩下的费用她会想办法,在走投无路之前,她不愿意麻烦任何人。 更不想和他产生纠葛。 于是删掉了所有的字,然而在指尖触碰到返回箭头,界面还没来得及退出之时,周斯杨三个字下蓦地冒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 应倪晃了下神,半夜三更不会这么凑巧。显然周斯杨蹲守了很久,在等待她删删打打,又彻底没动静后,忍不住了。 应倪凝视着散发着冷淡幽光的屏幕,想知道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对面似有千言万语,但又好像难以组织语言,正在输入的提示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对话框却久久未弹出新的消息。 应倪等得有些烦躁了。 终于。 很久后—— 【睡了没?】 应倪笑了下。 她料到是这样的开头。 她能说什么,睡了回不了消息,没睡又不能回睡了。 烦躁的应倪将手机扔到一旁,捞过康师傅,一口一口地抿着带有余温的汤。 也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一个被她黑着脸赶走,还能买桶泡面泡好的人。 她捧着被汤侵泡后有些发软的纸桶,舔了舔唇边的汤渍,情不自禁砸了下嘴。 真暖啊- 翌日清晨,应倪在一道聒噪熟悉的声音中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屋内有人。 不止一个,三人排排坐。 背靠着窗户,正对陪护床上的她。 应倪顿了半晌,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情况下,快速阖上眼皮,同时翻了个身。 与此同时,余皎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接着是周斯杨低低的声音:“嘘——” 过了半秒,凳脚嗞地,“我出去一下。” 怎么陈桉也在? 应倪盯着雪白的墙壁下的踢脚线,刚睡醒的大脑出于宕机状态,过了几秒,依旧是懵懵的。 直到脚步声渐近,从床尾经过,捎着窗外倾斜的阳光透在墙壁上,她才陡然清醒几分。 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周斯杨怎么知道的?余皎皎不是喝醉了吗?陈桉也太闲了点。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在病房里待了多久? 以及……她现在到底要不要醒来。 应付一个余皎皎都很麻烦,何况带着个前男友。这样的情况,还不如睡死过去。 应倪揪着枕头角下巴往被窝里缩。 “你走了?”余皎皎站起来问陈桉。 她问这话时,陈桉刚好走到门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后才回头,“接个电话。” 余皎皎说:“等她醒了我告诉你。” 听到这话,应倪眼睛闭得更紧了。同时,陈桉的余光在她脸上停留,在看清扑闪微动的睫毛后,收回视线道:“不用,一会儿就回来了。” 装睡是一个技术活,应倪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心想等陈桉回来再假装苏醒。 毕竟大家和陈桉都不太熟,他在场,周斯杨和余皎皎不会提起那些她不想触碰的话题。 陈桉走后,余皎皎来到床头,在确认应倪还睡着后,撇撇嘴坐了回去。此时周斯杨正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应倪,房间内安静到有些无聊,找不到人说话的她只好四处张望。 然后就注意到了圆形茶几上放着的泡面,余皎皎已经多年没吃过速食产品了。她抻长脖子看去,面条吃得一干二净,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不由得抿起唇角。 她肯定她是讨厌应倪的。 并且在五分钟前怨气十足。 因为进来时应倪正在酣睡,他们等了足足一个小时,等着等着她也打起了哈欠,眼睛刚眯上一会儿,就被人无情拍醒。 “怎么了?!”余皎皎吓得四处看。 回答她的是周斯杨,他压低音量,边说边瞅床上的人,像鬼鬼祟祟的贼:“别睡了。” 余皎皎一头雾水。 “你打呼声太大,让应倪再多睡一会儿。” 言下之意是吵到应倪睡觉了。 余皎皎当即不爽。昨晚宿醉,今早七点就从病床爬起来,从一个医院赶往另外一个医院,需要休息的又不是只有应倪一个。 而且她是来探望林蓉苑以及解决治疗费的事,不是来欣赏睡美人的。 再者,她是女孩,怎么被他形容得和壮汉一样? 余皎皎知道周斯杨没放下,他仍喜欢着应倪,如此敏感不足为奇。 于是扭头问在她心目中很客观的陈桉,“我打呼了吗?” 陈桉:“打了。” 余皎皎尬了一瞬,为自己开脱:“昨晚喝了酒,打呼正常,是人都要打。”说着说着,音量渐小,有些不自信:“……打得应该挺小声的吧。” 陈桉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床上侧卧搂住枕头的人,“很大。” 余皎皎:“……” 余皎皎没辙,眼皮一挨上就揪一把自己的大腿肉,怨气越攒越多。 周斯杨紧张她就算了,为什么和应倪关系不好的陈桉也不帮自己说话。这样的遭遇难免让余皎皎回忆起高中时被应倪统治的恐惧。 —— 即使她打扮得再漂亮,性格伪装得再好,她永远只能靠边站,因为应倪才是世界恒定不变的中心, 虽然比起其他女生,她长得不赖,人缘极好。但她心里无比清楚,许多同学,尤其是男生,是因为她是应倪的好朋友才凑上来的。 更别提,她喜欢的男生永远喜欢应倪。 大家说:应倪是公主,她是丫鬟。 一次两次,余皎皎只当她们酸,但听多了,余皎皎也开始这么想了。 最后不知道怎么爆发的,她忘记了。 她只记得一件事—— 去他妈的丫鬟。 该死的应倪! 这样的讨厌并没有在俩人断绝关系后得到舒缓,甚至一直持续到现在。应倪落难后她不觉得可怜,因为她有那么多喜欢她的人,有的是舔狗前仆后继凑上去帮忙,所以时不时在一些小事上制造麻烦为难她。 她不顺心了,她就高兴了。 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应倪疲惫不堪地趟在床上,泡面吃得像是狗舔了一样干净。她压根开心不起来,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喂。”余皎皎忽然出声。 周斯杨看过来。 余皎皎问:“你和相亲对象处得怎么样?” 无缘无故的问话让周斯杨顿了下,余光瞄去,床上的人纹丝不动,俨然还在睡梦中。 “没处。”他皱着眉头说。 “你不是专门回来相亲的吗?”余皎皎说。 周斯杨:“不是。” 余皎皎:“到底怎么回事?” 周斯杨没有和别人分享私人感情的习惯,但考虑到余皎皎和应倪的关系,以及余皎皎的大喇叭属性,避免让应倪误会,“我妈的一厢情愿,我没见过她。“ “那还差不多。“余皎皎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余皎皎在想别的事,“你谈过对吧。” 周斯杨哑然半晌。 “这你都知道。” 余皎皎嗤一声:“我什么都知道。” 过了几秒,周斯杨问:“那你知道应倪谈过没。” 病房内在此时陷入了冗长的安静。 被点名道姓的人早就睁开了眼,在陈桉走后,一直背对他们对着墙壁发呆到现在。 话题聊到这儿,应倪觉得自己也该醒了。 要是让周斯杨知道自己单身多年,指不定脑补出什么来。 他谈过,她没谈过。 这一点也不公平。 就在她准备翻身时,余皎皎慢悠悠地道:“你猜呀。” 应倪撑起的手掌落了回去,同时闭了闭眼睛。 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到哪儿都爱找存在感,是应倪最讨厌余皎皎的两个点。 她完全能想到余皎皎会说什么。 先是说明真实情况“没有哦,她一直没谈”,接着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我觉得她一直在等你,她肯定还喜欢你”,然后再添一把火“你也还喜欢她的对吧,要不你俩合好吧,结婚我坐主桌。” 想象完,应倪觉得自己会在周斯杨走后,掐死余皎皎。 周斯杨捞过一旁的矿泉水,拧着瓶盖,唇瓣刚对上瓶口,喉结就开始上下滑动吞咽了。 “猜不出。“ 余皎皎摸着下巴,“不多,也就七八个。” “……“周斯杨沉默了一瞬,吞了两口水,喉管哽得生疼。 没关系,这才是应倪。 在成为他女朋友之前,她也谈了七八个。 余皎皎看他一副吃了馊饭的郁闷表情,没在应倪身上找到的开心随之蔓延。 整间屋子只有余皎皎是高兴的。应倪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像淋了一场雨。话题结束,世界再次陷入沉寂。 好在没一会儿,陈京京推门进来。 见到床的人,喃了句:“还没醒啊……” “有什么事吗?”周斯杨起身问。 陈京京边说边打量这个样貌出众的男人,“问问有没有家属献血。” 病患做手术前需要家属献血,林蓉苑情况紧急,而应倪过瘦不符合条件,便将该程序置于手术结束后了。 当然不是必经程序,但献血可以减免一部分费用。 “我可以献!”周斯杨立马说。 陈京京:“你是她家属吗?” 周斯杨摇头。 陈京京看他半晌,最后说:“跟我来吧。” 周斯杨和余皎皎跟着陈京京走了,门阖上的那一刹,应倪像溺水的人终于靠岸了,迫不及待地翻身弹起。 下一秒,门嘎吱一声推开。 应倪又在瞬间倒下,以一种脖子歪斜手臂压在胸下,来不及的扭曲姿势。 听不见脚步声,但明显感知到来人越走越近。 她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像小时候的冬天去外婆家山后的松林呼吸到的露水的味道。 “别装了,周斯杨不在。” 应倪睁开眼。陈桉一身很正经的西装,深黑色的,和病房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不由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次眨眼的时间。而后撩开挡住视线的发丝卡在耳后,撑起身体半躺半坐。 或许是一起吃过饭,搭过他大G,肘击过他的缘故,也可能是想到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自暴自弃。 这一瞬间,应倪竟然觉得,比起离开的俩人,她和陈桉待在同一片空间自在很多。 她揉了揉眼睛后,掀起眼皮望他,“谢了。” 陈桉离得近,站在床边和床头柜形成的直角空间里,“谢什么。” 应倪掀开被子下床,指着茶几,“你买的泡面。” 陈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由于人高,泡面桶的桶底看得一清二楚。 “是不是没吃饱?” 他明明泡了两块面饼,应倪说:“我又不是猪。” “没说你是猪。” “你不就是那意思嘛。” “猪不止吃这点。” 应倪蹙眉,连名带姓地叫他,“陈桉你什么意思?” “……” “说我比猪还能吃?” “……” “是不是?” “……” “你就是。”应倪终于找到发泄口,一拳砸向从头沉默到尾的人。 陈桉没躲,但也没受着,轻松接住了应倪的拳头。她的手很小,攥紧在一块包在手里绰绰有余。 这也意味着,只要他想,应倪就绝不可能挣脱。 “放开。”应倪沉声道。 陈桉往下圈住了她的手腕,这下钳得更紧了,“脾气不要乱发,之前是让着你。” 应倪的脾气就像根弹簧,越压反弹得越厉害。右手被禁锢,下一秒膝盖就顶了上来。 不以为意地道:“哦,那又怎样?” 陈桉闷哼一声,吃痛松开了她的手。 室内恢复和谐,应倪低头捋着搭在肩前的长发。陈桉垂眸拍着膝盖上脏兮兮的脚印,声音很淡地回答她的问题:“不怎么样。” 让着就让着吧。 第23章 披着树皮的狼 从昨晚林蓉苑进抢救室开始,到四处打电话借钱,再到莫名其妙在三个不速之客面前装睡,应倪的心情一直在走下坡路,糟糕得难以言喻。 关系熟一点。 意味着更肆无忌惮一点。 包括没有充分理由的撒气。 应倪明知自己不对,但也没什么好抱歉的,她跳着趿上踹飞的拖鞋,在路过陈桉时顺带肩膀推搡了一下。 告知他犯下的错误:“谁让你自己多管闲事。” 就是这时,肚子发出咕噜一声肠鸣,空气凝固,气氛由此变得尴尬。 应倪深吸口气,先发制人地转头。 陈桉像是早有准备,离她远远的,在她回头的同时松开五指。 装在袋子里的面包就这样华丽丽地落入眼中。 应倪怔住。 他指节勾着,递到她脸前,“活动两下也该饿了。” 应倪:“……” 要不是语气平淡正常,会以为他是在阴阳怪气。应倪瞥了一眼过去,是洒满糖霜的甜甜圈。 “你买的?” 陈桉:“难不成是偷的。” 他又道:“京京吃不完,让我拿来给你。” 应倪很深地看他一眼,“当我是垃圾桶?” 陈桉:“不敢。” 应倪好笑:“你有什么不敢的。” “很多。”陈桉说:“吃完再说。” “……” 应倪砸砸嘴,有种无话可说的乏力感,她莫名想起那颗苹果味的棒棒糖,怎么老是跟哄小孩似的—— 等等。 哄? 应倪倏地眯起眼,上下审视,“你一大早来医院就为了找京京?” “我是来看你”说到这,陈桉顿了下。停顿的时间过于短暂,转瞬即逝到那零点一秒种,让应倪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妈妈的。” 应倪上一秒蹙起的眉头在下一秒松开。 虽然听上去有些扯淡,但也不是无迹可寻。余皎皎说年级上有个外号叫大飞的公益生,和陈桉只是一起打扫过操场的关系,他弟弟得了白血病,陈桉去医院探望了好几回。 时间多得完全像是一个无业游民。 “你很闲吗?” 从今早睁眼开始,应倪就想问了。 陈按:“忙。” “……”应倪一言难尽地咬着字嘲讽:“你真是够‘忙’的。” 陈桉没说话。他的唇色说不上鲜艳,唇瓣也不是那种能彰显冷漠的纤薄,隔得不近,应倪有些近视,因而视野里并不清晰。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刚才微勾了下唇角。 他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应倪正想着,哐的一声巨响打断她思路。 冲进来的余皎皎大呼小叫,“吓死我了!周斯杨差点出事!” 要不是紧接着补了句晕倒,就凭余皎皎惊恐无比天要塌下来的神色,是个人都会觉得周斯杨要死了。 但她了解余皎皎,说话向来夸张,一分要说成十分来博人眼球。 应倪叼着甜甜圈,一脸淡定地问怎么了。 走在后面的周斯杨抢答:“没事。” 下一秒被余皎皎打脸:“什么没事!要不是我扶着你摔成狗了好吧!” 两人异口同声,但余皎皎的嗓门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周斯杨,导致他的回答显得微不足道。 应倪知道他们是去献血了,陈京京进来问时她醒着。 当时是因为装睡逃避而没有阻止。 现在看来逃避不仅没用,还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不要听余皎皎瞎说,踢到东西没站稳。”周斯杨辩解道。 他只是这段时间没休息好,轻微晕血,他不想让自己的身体显得无能,更不想以此博同情。 同时心里清楚,应倪没有任何共情能力。 这样的说法只会让她更加反感。 余皎皎显然不明白这点,跟一不说话就浑身不舒服似的,叽叽喳喳地告诉应倪:“他献了好多血!护士说得有一瓶多矿泉水的量,那血抽得,看着就痛死了!”她只是在旁边看着,就跟针扎在自己身上似的五官皱成一团。 应倪看他们两人一人一眼,要笑不笑的:“所以我是要谢谢你们是吧?” 余皎皎赶紧摆手:“我没有献哈。”她可以出钱,但绝不可能抽她的血。 视线终于只落在周斯杨一人身上,但当期待满足时,他眼角却撇向了别处。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应倪看向他的目光,虽然记忆久远到模糊,难以具体描述,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淬了一层隔离世界的薄冰。 应倪讨厌说谢谢,但总是在说谢谢。 道谢完,她扯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勉强笑容:“大家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 对于感谢这种事,应倪从小就不擅长。她很少求助于人,也因而鲜少报答什么。 脑海里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请吃饭。 捎上陈京京,饭局一共五个人。她找了家医院附近的中餐馆。 由于这里不是市中心,也不是繁华地带。即使挑挑选选找了评分最高的一家,也只比苍蝇馆子好那么一点。 进门前,应倪转头问:“能接受吗?” 余皎皎走在最前面,态度无所谓:“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见大家都没意见,应倪才踏进饭店的门,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还没走近,余皎皎就开始吐槽:“啊……好脏啊。” 服务员赶紧解释:“擦过的,很干净,只是旧了。”又指着最角落道:“要不你们坐那儿去,新桌子,就是有点小。” 于是一行人挪了位置。 走过去后余皎皎指着天花板说:“这里有裂缝,吃饭的时候会不会落灰下来?” 服务员立马保证:“不会的。” “你们就不能好好装修一下吗,怪不得没生意像是要倒闭了。” “……”服务员:“这……” “你可以不吃。“应倪率先坐下来,冷声冷气。 余皎皎撅嘴:“我就要吃。“ 应倪不理她,她自讨没趣,撇撇嘴不吭声了。 桌子是长方形的,一端抵着墙,只能坐四个人。落座的只有应倪,她坐在最里面,其余人都站着。 服?*务员拖了张椅子过来后,陈京京才跟着坐下,周斯杨见状想绕过去,刚走一步,陈京京把包放在紧邻的椅子上。 —— 应倪的旁边。 她俩中间仅有的一个空位。 周斯杨想将那包拿起来,但他和陈京京连话都没说过,贸然动手显得没教养。 若直接开口,意味又太明显了些。 就在这时,陈京京扭头道:“哥,坐啊。” 错失了机会,周斯杨在心里叹口气,而后郁闷地转脚尖,走到对面去。 “你坐进去,墙上有小黑点。”余皎皎贴心地道。 其实还有让他和应倪面对面坐,拉近距离的缘故。 一张桌子挤了五个人,应倪点完菜问他们有没有想吃的,除了余皎皎说有,其他三人都表示随意。 服务员报完菜名准备拿去厨房,周斯杨忽然叫住他:“回锅肉不要加豆豉,炒干一点,番茄蛋汤少油,多放姜。” “你不吃啊?”余皎皎问。 周斯杨顿了顿:“我不吃。” 余皎皎微妙地笑:“我还以为是应倪不吃呢。”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余皎皎这么一戳破,气氛陡变诡异。 应倪的视线从手机里抬起来,语气轻飘飘,想被风吹着走的云:“谁说我不吃。” 周斯杨似乎想抓住点什么:“你以前不吃。” 应倪笑了:“你也说了是以前。” 空气中弥漫的诡异逐渐冷却,直至凝固。 陈京京看了眼陈桉,陈桉没什么表情,低头喝了口茶水。 之后等上菜的时间里,没人再说一句话。余皎皎趴在桌上睡了,菜上齐后,周斯杨打算拍醒她。 “让她睡吧。”应倪忽然道。 周斯杨手停在半空。 应倪:“她昨晚喝多了。” 纵使她是因为余皎皎才主动和自己说话,周斯杨还是很开心,笑着说了声好。 店里来了新的客人,静谧的背景音忽然变得嘈杂起来,但他们这一桌,至始至终保持着安静。 应倪吃了包子,现下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筷了。 “你去哪儿?”几乎是她起身的同时,周斯杨也放下了筷子。 应倪没说话,从陈桉身后走了出去。 周斯杨坐的这面靠墙,椅子和墙壁的空袭只有半个人身,而旁边的余皎皎像睡死了过去一样,凳脚又完全贴墙。 一时之间出不去,晃余皎皎肩膀也没有反应。 等再抬眼,应倪已经走得没影了。 他只好看向陈桉,话音里有些焦灼:“你帮我看看去行吗?” “她买烟去了,很快会回来。”陈桉夹着菜。 “烟?她抽烟?”周斯杨消化良久后坐回去,“你怎么知道?” “她刚刚在翻包,又在兜里找。”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她抽烟的?”周斯杨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想相信,应倪是最讨厌烟味的,觉得很臭,也不允许他抽烟。 难道就和吃豆豉和生姜一样,都变了么。 那是不是包括对他,也早就变了? 陈桉胃口看上去挺好的,就他一直在动筷,“同学聚会见她抽过。” 周斯杨失落地哦了一声,郁闷在此时攀到了极点。 几分钟后,应倪果然如陈桉所说的那样很快回来了。落座后一股很淡又很强力的烟味袭来,周斯杨的视线下移,她今天穿的牛仔裤是浅蓝色的,荷包鼓成一个方形。 郁闷转变成胸口难以化开的晦涩。 应倪抽了两支烟,脑子清醒不少,说话也恢复了强硬。 “我妈要在icu待挺久的,你们来也进不去,好意我心领了,后面就别来医院了。” 话里着重指着某人,陈京京怜悯地看了周斯杨一眼。 半晌后,周斯杨才接话:“那你有事记得告诉我…… 我们。” 应倪起身结账:“再说吧。” 周斯杨跟着起身,应倪回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酣睡的人,“你照顾一下皎皎,等她醒了送她回去。” 而后拎着包往外走了,周斯杨充耳不闻地追上去。 “应倪——” 应倪往前走着,脚步干脆得和没听见一样。 “应倪。”周斯杨又喊,他迫切地需要说点什么,哪怕是再见都好。 应倪继续往前走,步频加快。 周斯杨跑了起来,应倪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无可奈何地停脚。 “应——” “说吧。”应倪打断他。 “我,我——”周斯杨又急又茫然,他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卡,“密码是你生日。” 应倪看着他递过来的卡,默不作声。她眼皮是半垂着的,周斯杨看不见表情,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别逞强。” 应倪应声抬眼。 周斯杨被她这种眼神看怕了,“当我是借你的也行。” 应倪:“我还不起。” 周斯杨:“那你就别还。” 应倪无奈地笑了。 周斯杨将卡强硬地塞进她手里,“余皎皎说你没钱付手术费,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解决的,但后面肯定要话更多的钱,卡拿着,奶茶店也别去了,那里不适合你,你不该变成现在这样。” 应倪问:“现在这样是什么样?” 周斯杨说:“我心疼。” 应倪瞬间收起笑容,毫不犹豫地将卡砸在他身上,有些克制不住地歇斯底里,“周斯杨,你他妈有病,有病啊!” 他怎么敢的!? 周斯杨试图握住她的手,被应倪一把甩开,“谁要你心疼了!滚啊!” 站在不远处的陈京京被这一幕吓到了。她原本是看戏的,银行卡砸到了周斯杨的下巴处,似乎还瘆出了鲜血。 周斯杨将卡捡了起来再次往应倪手里塞,这回应倪直接用包砸了过去,周斯杨就站在原地傻傻地让她砸。 看得陈京京有些后怕:“她好凶啊……” 陈桉说:“嗯,一直都凶。” 听哥哥说他们已经分手近八年了,恨意还能这样浓,恨越多爱就越多。陈京京开始好奇:“为什么分手?谁提的?” “不知道。” 自从在英国见了周斯杨,听他说要买钻戒求婚,知道他们很幸福后,就再也没有关注。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知道呢?陈京京她想起昨晚哥哥那声简短肯定的回答,又想到上午告诉哥哥周斯杨献血时,他的无所谓。 忽然迷茫了。 “你应该也去献血的。”陈京京几乎不点评陈桉的行为,因为哥哥的决定永远是明智的。但这次,她作为一个女人,认为在这件具体的可以彰显男友行动力的很细节的事情上,哥哥不具有竞争力,甚至败了一截。 陈桉说:“你不了解她。” 他也从不做自我感动的事。 周斯杨明显也知道这点,但他的情绪太饱满了,饱满到不经意间就溢了出来,还是想刻意地让应倪看见。 “可女生就吃这一套,他们以前谈过,都过去这么久了,应倪还能冲着他发脾气,白月光或许谈不上,但……”因为不想打击哥哥,陈京京斟酌了下用词,“机会挺大的。” 陈桉笑了下,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看着不远处彼时离得很近的两人,“人人都有机会不是吗。” 陈京京怔住了,转头看向哥哥。 因为内敛,沉默,温和以及事业有成。 所有人都觉得陈桉是从一株羸弱的小草茁壮成一棵遮天大树的。 连妈妈都这样以为。 但她清楚。 不仅仅是因为这句话。 是哥哥从始至终都是一头披着树皮的狼。 第24章 你觉得呢 应倪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时间打磨过后的五官变得陌生,但争吵不过时攥紧的拳头又格外熟悉。尤其是任由她打骂时无奈又委屈的模样。 像回到了多年前,周斯杨抱着她手臂晃来晃去求原谅的上一幕。 可那又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理智在当下即刻回头。 应倪捡起地上的包,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目光,“抱歉。” 抱歉? 是和他说么? 周斯杨呼吸僵住。 这两个字和凌迟处死没有任何区别。 他想起那时候吵完架,自己总憋屈地问她:什么我错了我要道歉,你错了还是我道歉。 应倪哼一声,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捏着他耳朵道:我才不跟自己人道歉!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他是她的,他是自己人。 开心归开心,仍觉得她强词夺理,也一直想方设法纠正她的恋爱观。 但现在,他发觉自己错了。 爱情里哪有什么强词夺理,只有爱与不爱。 他的心如刀割,比被链条砸过火辣辣的手臂还难受,也是那种不敢去细想的疼。 他宁愿她说点别的,或者不看他,继续打他都行。 “应倪。”周斯杨拉住她胳膊,应倪被迫停下转身的动作,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怼,“你现在才来跟我说道歉吗?” “你想听什么时候的道歉。” 她语气平平,周斯杨知道已经激不起她的情绪了,语气陡然降下来,“分手的时候。” 相安无事的外壳终于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 时至今日,她不知道谁对谁错。她想说的话很多,难道我错了你就没错吗?时隔八年的心疼会不会太迟?现在的质问又有什么用? “对不起。” 除了这个,应倪什么都不想。 周斯杨像被抽干了血液,灵魂瞬间变得苍白,他动了动嘴皮,挤不出一个字,任由应倪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 “我收回刚才的话。”陈京京旁观完整个过程,觉得有句话说得很对,破镜重圆都在小说里。 她看向陈桉:“哥,该你上了。” “上什么?”陈桉说:“上去挨骂?” 陈京京:“……” 那还是算了吧,眼见应倪要走过来了,陈京京收回视线迈脚,刚迈出一步,陈桉压低声音说:“你上。” 陈京京:“……” “她凶我怎么办?” 她心想,你站在这儿,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骂回去。 “不会。”陈桉说:“她和你不熟,何况你是她妈妈的护士。” “可我——”陈京京余光一瞄,立马惊觉,“来了!” “什么来了?”应倪快步上来,不留情面地质问京京:“太阳底下站着不热还是说吵架很好看?” 陈京京被怼得默默低头,余光觑着哥哥小声嘀咕:“明明就……” “你也是。”应倪把矛头对转到陈桉头上,“堂堂一个大老板,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陈桉:“那就不说。” 应倪的火气彻底被无语浇息:“……”- 半个月过去,林容苑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那天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气温随之降了下来,也意味着正式进入秋天。 因为照顾林容苑,应倪让轩子顶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班,恢复常态后,轩子报复性休假,补班的她从早忙碌到晚上。 每天下班,脚底板麻木到没有知觉,要泡很久的热水才缓得过来。 期间周斯杨来奶茶店堵过她好几回,应倪不搭理他,他就用点奶茶的方式逼迫她开口。 店长和同事看着,应倪不可能赶他走,只好熟视无睹地把他当成无数顾客中的一个。 工资勉强,店长好说话,同事关系简单。 日子就这样要死不活地凑合着。 直到上晚班的一天,有位外卖顾客无理取闹。 王**(尾号0481):这么凉快的天你让我喝冰的? 王**(尾号0481):我要退款 王**(尾号0481):@商家 应倪将手中的杯子递给同事,耐心回复: 觅澍的茶(市中心店):不好意思,出餐后不能退款 王**(尾号0481):不退是吧 王**(尾号0481):不退我差评 应倪深吸口气,店里明文规定,员工需要对差评负责,而负责的方式是扣工资,同时会影响月末的绩效奖励。 本来工资没多少,应倪确认订单后,回应的语气依旧友好。 觅澍的茶(市中心店):您点的就是冰的 觅澍的茶(市中心店):我们是按照您的要求做的 觅澍的茶(市中心店):如果不满意可以重新点一杯,或者自行加热一下 显示已读,对面没有回消息,应倪以为这事过了,收拾收拾准备下班。没想到工作手机忽然弹出消息。 王**(尾号0481):我点冰的,你们就做冰的呀 王**(尾号0481):我真是无语 到底谁无语,应倪打了个问号过去。 王**(尾号0481):神经! 应倪的脾气彻底好到头了。 觅澍的茶(市中心店):爱喝不喝 觅澍的茶(市中心店):滚 对面立马给了差评,并附上小作文一篇,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被奶茶店店员辱骂。应倪看了一笑了之,反手申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以前也遇到过更难缠的奇葩顾客,这事其实是小事。 但没想到,这位姓王的顾客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网红。当天晚上在公共平台上@觅澍的茶官方号,说自己不小心点成了冰的,询问店员能不能换成温的,店员说喝不起就滚,还骂她神经病。 粉丝:抱抱!你怎么可能喝不起! 网红回复:我背锅(哭哭.jpg)是我自己点错了,我来姨妈喝不了冰的,就想着问问,结果emmmm,心碎。哎,就怪小时候太穷了,改不了抠抠搜搜的毛病, 粉丝又说:善良的宝宝,你一点都不抠,你是把钱都拿来做慈善了。 网红接着回复:一码归一码,不提这个,只是觉得作为一个价格不低的奶茶店,怎么能是这个服务态度呢?不行的话我再点一杯就是了,为什么要骂人?我都被气哭了(小小声,太丢了人)……幸好我有点粉丝,能够站出来,要是你们遇到了怎么办? 这条回复被她置顶。 很快,觅澍的茶觅澍的茶在各个平台的官方号沦陷。 ——你现在清高啦?三四十一杯的奶茶谁喝不起 ——我工资三千,我也能一天三杯hhhh ——@觅澍的茶,装什么死!说的就是你!市中心店! #抵制觅澍的茶#词条上了同城热搜。 觅澍的茶紧急公关:品牌一直秉持着顾客至上的经营理念,个别门店的个别员工或许存在违规操作,现在正在调查中。 网友们依旧不依不饶: ——问问那个员工,她的工资能买几杯? ——他妈的,这年头奶茶小妹怎么和柜姐一样拽?倒反天罡! 第二天一早,区域经理来到市中心店,被叫去问话的只有应倪,因为昨晚店长打电话确认了事件的起末。 狭窄的储藏室,区域经理顶着个黑眼圈骂她,应倪背靠墙听着。她昨晚倒是睡得挺好,互联网谁也不认识谁,骂人和狗叫没区别。 “你到底骂了没?”区域经理问她。 因为害怕被店长逮住扣钱,应倪骂完滚后就把聊天记录删除了,申诉的证据也没有截图。而对面甩出了聊天记录—— 当然是掐头去尾,拼凑出来的。 “没骂。”应倪停顿,想了想,“但让她滚了。” 区域经理听完倒吸口凉气,“那你也滚吧。” …… 应倪脱掉了制服,将帽子放进更衣室,属于她的隔层什么都没有,走出奶茶店大门的时候,手里只拎了个因为久站腰疼而买的锤锤棒。 无端想起从华兴离职时的场景,虽然也是被赶走的,起码那时还抱着个纸箱,抵在胸口不至于太空落落。 “喂!” 应倪被轩子的声音牵住了脚步,她回过头,门店生意冷清,轩子靠着门外的装饰物上,叼着根烟。 从轩子帮忙代班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不少,好不容易处成正常同事,应倪却要走了。 轩子走过来问:“你打算找什么工作?” 打算? 可不是她说了算。 能要她的地方少之又少。 应倪回答:“不知道。” “我知道有个地方招人,工资比这儿高多了。” “哪儿?” “酒吧。” 应倪听到这两个字瞬间蹙起眉:“工资高你怎么不去?” “人家要女的啊!”轩子说:“我有个朋友在里面,一个月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应倪心说也才九千。 “九万。” 应倪一愣,说话直白,“你确定不是卖?” 轩子嗤一声,觉得她没见过世面,“高档酒吧,一瓶酒好几万,提成高,真卖又不止这个价了。不过你要是有本事也说不定。” 应倪:“靠男人算什么本事。” “长得丑的想靠男人还靠不上呢。”轩子插着兜,“这酒吧挺正规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你也不一定能进去。” 应倪想了想:“你是不是有中介费?” 轩子:“是啊。” 难怪了。 应倪:“我不去。” 轩子扬了扬手机:“地址我发给你了,推荐人记得说是我。” 应倪没理他,掉头就走- 应倪没有回家,而是搭地铁来到医院。 她已经三四天没来康睦了。当她拎着板凳靠着病床坐下时,林容苑动了动眼皮。 手术后的林容苑变得更娇气了,虽然她闭着眼什么也不说,但应倪知道她不高兴。 “这不是要工作吗,哪能天天来看你啊。”应倪托起她脑袋,将枕头抽出来换套子,“不过今天就开始休假了,别嫌我话多。” 林容苑睫毛一颤,嘴角也跟着抽了一下。 看上去像是在笑。 应倪也跟着笑了笑,低头去摸她的脸。 晚饭是和京京一起吃的,这段时间两人熟了不少。 主要是她经常向陈京京询问林容苑的情况,陈京京也特别能叭叭,常常延伸话题,一有空就把她当线上陪聊,偶尔碰到应倪在医院,不仅硬拉着她吃饭,还让司机送她回家。 一来二去,应倪也就习惯了。 今晚也不例外,两人共同吃了一份炒河粉和一份红糖汤圆。因为明天不用早起,应倪干脆等到陈京京下夜班。 晚上十点,她们像往常一样下电梯往负二楼的地下停车场去。 司机通常在靠近出口的车位等她们,但今天有些不同,车子停在电梯口。 她和陈京京一人一边拉后排的车门,应倪回了条消息,是后坐上去的,坐上后下意识掀了下眼皮。 这一掀,忽觉不对。 即使座椅遮挡了一部分视线,陈桉也没有出声,但这么一眼,通过挺拔到像树一样的背脊,应倪瞬间认了出来。 但其实。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车子已经在沉默中起步了,应倪看向陈京京,她没说今天是陈桉来接,要是知道,她就早点儿自己坐公交或者地铁走了。 至于原因,应倪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从余姣姣口中得知,陈桉和周斯杨的关系越来越好,俩人像是兄弟一般。 凡是和周斯杨扯上边的,她都避之不及。 但好像又有点别的什么。 陈京京当然知道她看过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做不到巧舌如簧,装傻充愣总会。 于是打了个哈欠,“好困……”然后闭上了眼睛。 哥哥说应倪的戒备心很重,她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比想象中的更重。 不知道是被周斯杨伤出了应激反应,还是说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陈京京想着想着,还真就进入了梦乡。 车里的静谧一直蔓延到了高架。 “她睡了?” 应倪偏头看去,陈京京抱着手臂,头仰着,嘴巴张得老大。 “睡着了。” 陈桉看了眼后视镜,“阿姨情况怎么样。” 应倪低头刷着招聘软件,“就那样。” “那你呢?” “我什么。” “最近怎么样。” 应倪手蓦地停住,想起经理说的那些话,他说顾客是上帝,骂你你就得受着,在她沉默不语后,又指着鼻子质问她算哪根葱。 回过神来,应倪心不在焉地划拉界面,“好得很。” 前方进入辅路,再走大概三公里,就到陈京京所住的高档小区了。 进入辅路后,陈桉降了点速度,这时候才说:“我还以为你工作不顺,看来没影响到你。” 屏幕倏地一下被按灭。 车子在这时拐弯,路灯被甩到后面,车厢也跟着陷入黑暗。 应倪反应过来,“你知道?”她同时头往前探了点,“你为什么会知道?” 觅澍虽然辞退了她,但把她的信息保护得很好,没有让她遭受网曝。 她谁也没说,连把她当明星一样关注的余皎皎都没有察觉。 沉默和黑暗同时进行,直到迎面的摄像光强烈地闪了一下。那一瞬间,视线比走在这条路上的任何时候都清晰。 也随着陈桉的话,逐渐变得可以描摹。 他说:“你觉得呢。” 第25章 好好想想 空气似乎凝固了下来。 密闭的车厢内只有轻微的鼾声响起,车子四平八稳地朝前驶着。眼前投来的路灯明明暗暗,就好像应倪此刻的思绪,断断续续,不明就里。 彻底打断思考的,是车机响起的铃声。 应倪的视力并不好。或许是车载屏幕太亮的缘故,也可能是对那个名字过于敏感。来电提示弹出的瞬间,她近乎逃避似地望向窗外。 铃声响了五六秒,却像响了五六分钟那样长。 陈京京在这时换了个姿势,等不到声音消失的应倪烦躁回头,冷不丁的,视线和透过后视镜看她的陈桉相撞。 无声的交流里。熟睡的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脖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倒。应倪在这颗脑袋砸向自己前,用手稳稳地拖住。 陈桉也在这时出声:“接吗?” 应倪将沉重的脑袋推回去靠向枕头,被戳到伤疤处的语气照例不爽:“你的电话问我做什么。” “那你躲什么。” 陈桉的声音不再似先前那般柔和,反而和今晚的夜色一样沉。 应倪猜测,大概是出于好心照顾她的情绪,反而没好报后而心生不满。 但也不看看他这话说成什么样了……像是她杯弓蛇影,很害怕周斯杨似的。 应倪是禁不住激的性格,她嗖得探身过去,手臂穿过扶手箱上方,反骨似地重重戳了下屏幕。 歌声戛然而止。 随之响起周斯杨略显焦躁的声音。 “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在忙?” 陈桉拨动转向灯,应倪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双手抱臂,一副我倒有听听你们聊什么的姿态。前方右转,陈桉拨动转向灯,余光留了一半在应倪脸上。 “不忙。” “我还以为你在开会。”周斯杨似乎被什么事给难住了,语气恼怒:“那边终于肯道歉了,但奶茶店还是不愿意出来公关,说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不想再掀风波。” 捕捉到奶茶店三个字,应倪抓紧了胳膊,果然,周斯杨接着说:“也不知道应倪怎么样了,有没有难过。” 陈桉侧头看来,应倪微垂着头,表情模糊不清。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该怀着怎样的情绪。 他敛起眼尾,客观评价:“难过,但也没那么难过。” “京京说的?” 陈桉没回答,而是说:“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家都不在。” 应倪缓慢地掀起眼皮。 没错,只有她一个人,在最难熬的时候。 像是被忽然点醒。 应倪往后坐,背靠在柔软的皮椅上,不再去关心周斯杨说了什么。 这段时间被找工作和照顾林容苑的事绊住脚跟,神经也被催缴费通知单反复折磨,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耗在觅澍的事上。 所以根本不必为他的帮助而心生异样。 应倪不禁想,女人总是容易因为一点点的感动乱了脚步。 周斯杨又道:“多亏有你帮忙,要不是恢复了平台聊天记录,对面说什么都不承认,哦对了,公关团队的联系方式董秘也给我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 “不,我必须要谢谢你。” 周斯杨语气郑重,但陈桉说的并不客套。 他沉默了一秒才回答:“再说吧。” 而后他们聊起了别的话题,和生意上的事有关。 应倪坐在后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她的目光自然地投向眼前的男人,落在他隐在暗光里,轮廓有些模糊的侧脸。 然后就思索起别的事情来。 陈桉先前那句反问,是以一种“你应该明白,就算不明白稍微动下脑子也能想到的”语气说出口的。平淡的口吻也没能削弱其中掺杂的情绪色彩。 但它又是包容的,包容到甚至让应倪觉得有一分戏谑在里面。 也同时让她的思绪,延伸到一个在当时看来顺理成章的地方。 然而周斯杨的这通电话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陈桉知道来龙去脉是因为周斯杨有求于他。 所以他掩在话底的情绪是什么?是让她知趣。知趣周斯杨——他的好兄弟,正在不辞辛苦不求回报地关心她呢。 当然 也可能是友情之外的东西,听余皎皎说,他们在合作一个非常大的项目。 想到这儿,陈桉身上包裹着的那层温暖在应倪眼里碎了一地,变成穷小子在爬上山顶的必经之路上披上的现实与圆滑。 她疲惫地收回视线,打开窗户,任由风声吹散两个男人讨厌的声音。 但他们的话题又忽然扯了回来,落回在她身上,周斯杨是不知道她在车里,而陈桉就当她不存在似的。 周斯杨说:“还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陈桉嗯了声,“你说。” “你妹妹现在不是和应倪关系不错吗,能不能让她……”剩下的话周斯杨没说全,但意思明了,希望通过陈京京了解到应倪的情况以及最好能成为修复他们关系之间的桥梁。 “拜托我没用,你得拜托她。” 周斯杨叹了口气,“你妹妹似乎很讨厌我。” 陈桉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周斯杨长长地叹了口气,“行吧,过几天骂应倪的网红会公开道歉,还会上热搜,这事你别告诉她。” 陈桉:“恐怕也不行。” 周斯杨不理解:“为什么?” 陈桉虚握方向盘的手点了一下,眼皮半抬,视线落在后视镜,将话语权转给了后排的人。 “因为我在他车上。”应倪顺势开口。 接着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陈桉将车停在路边,陈京京醒了不敢睁眼,应倪的视线从车机转移到膝盖上绞在一起的手指尖。而屏幕里的通话时长依旧再跳动。 大家在各自的世界里沉默着,等待属于自己的契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最终是陈桉先开口:“你们见个面,有什么事一次性说清楚。” 说清楚了才好有下一步。 周斯杨似乎非常赞同这个提议,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她名字:“应倪?” 他是在试探,应倪唇线绷着,无声代替回答。 陈桉替她敲定,反手敲了两下A柱,“京京你下车,记得到家发消息。”说完看向僵坐着一言不发的人,“我送你过去。” 而后又问周斯杨:“你找个地方,把地址发过来。” 通话结束,京京像空气一样飘出车,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应倪忍不住嘲讽:“你可真是他的好兄弟。” 陈桉重新启动车子,速度一下子提了起来,在黑夜里奔向一个知道、但又不知道的终点。 面对应倪的话,他很浅地笑了下,笑容淡到分辨不出含义,“当你没有说不的时候,沉默的真相便是点头。” 应倪无法辩驳,只能呵一声,撇头不看他。 “我也可以马上送你回家。”陈桉又道。 应倪余光睨他一眼,“闭上你的嘴吧。” 陈桉再次笑了笑,跟没脾气似的。 夜晚的道路畅通无阻,比预料之中更快到达目的地。 车子停在一家中式茶楼样的会所,陈桉看了眼说:“包厢叫水天一线。” 应倪不说话,拎着包下车,车门被摔得震天响,把泊车师傅吓得退了半步。 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像是要甩掉什么,但走到门口时下意识回头望了眼。 辉腾的车尾刚好转过出口的道闸。 陈桉走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 应倪讥讽似地扯了下唇角,在侍应生的带领下,乘坐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前。 侍应生微笑着告诉她:“就是这里了。” 她点了点头,没着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想了很久。约莫十分钟过去后,才缓慢地抬起手臂握住把手。一鼓作气地推开。 然而等待她的不是周斯杨,是一个保养得体的女人。 时隔多年再见面,苏云的容貌苍老了许多,五官也能辨认,但眉眼间透出的那股尖锐依旧令应倪讨厌。她没多想,转身要走。 苏云叫住她:“你见不到他的,斯杨被我锁在家里了。” 应倪定住,转头,看她像看一个奇葩一样,“锁?为什么要锁他?” 苏云走过来,带起的风仿佛都充斥着怨气,“还不是因为你!” 毫无理由的责备在应倪和她斗智斗勇的那段时间里已经习惯了。她们乐此不疲地玩着争抢周斯杨的游戏,带来的结果是孝顺又深情的周斯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白天叹气晚上失眠。 应倪心疼他,忍着脾气不理苏云。她那时候想,反正周斯杨是她的,让让也没什么。 可苏云不这么想,她认为儿子的疏远一定是受了应倪的挑拨,包括拒绝她的相亲安排。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他们已经分开。她还是这样坚定地认为,并且在今天找到了证据。 所以当她偷听到周斯杨和应倪打电话时,不顾一切地抢过手机将人锁进了房间,并勒令家里的佣人不许给周斯杨开门。 连老公都说她闹过头了,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稳定的病情又因为这个女人复发。 她绝对不能容忍。 于是越想越激动,指着应倪的鼻子乱骂一通。 应倪沉默地听着,苏云虽然刻薄,但良好家教让她骂不出过于肮脏的字眼,来来回回只有重复的几句,不是让滚就是啐她恶毒,单薄的字眼根本伤不到应倪。 直到苏云狠狠推了她一把,近乎崩溃地嚎哭道:“我好好一个儿子,瞧瞧你把他变成什么样了!” 应倪的本意是和周斯杨说清楚,而不是站在这里受他母亲的指责。她也已经过了凡事都要争个对错的年纪。宁愿早点回家睡觉,早点起床照顾林容苑。 可听到这样的话,又觉得很委屈?*。 她从没有联系过周斯杨。 一开始或许是带着不服输的傲气,但渐渐的,当棱角被时间磨平后,只是不愿意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因此她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过得很好,不仅学业有成,家庭关系也和睦了许多。即使没地方住,吃不起饭,她也没想过拨通那串号码。 只是在每年生日的晚上,在昏暗的厨房里,给自己下长寿面时拿出来当做唯一的祝福。 房间里的茶香仍在弥漫,但人仿佛失去了嗅觉。 应倪咽了下有些发干的嗓子,平静地问苏云:“我怎么了?” 而这样平和的语气并没有安抚苏云暴躁的情绪,反而让对方更感愤怒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她笑着抹了把眼泪,又歇斯底里地吼着:“你差点把他害死你知不知道!?” …… 同一时刻,在车内闭目养神的陈桉接到周斯杨的电话。 准确来说不是电话,是微信电话。 接通后,那边没人说话,但他察觉到很轻微的呼吸声。 陈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迅速拉开车门,往会所的方向走去。 过了几秒,当他走到电梯口时,电话里传出的声音牵住了他的脚步。 “陈桉,我还在家里。” “家里?”陈桉属实没想到。 周斯杨说:“我妈把我卧室的门锁了,她自己去了。” 这个点儿上上下下的客人很多。电梯虽在下降,但数字跳跃了又停滞。陈桉脚尖一转,往步梯通道走。 一步跨三层台阶,他没有细究原因,而是问:“你家住几楼。” “二楼。” 陈桉脚步顿住,眉头皱着:“你怎么不跳下来?” 周斯杨沉默了。 陈桉说:“跳下来吧。” “我妈……”周斯杨顿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妈她因为我精神状况不太好。” 入秋的天气不热,会所空调开得也足,但陈桉硬生生爬出了一身汗水。 到了十一楼,他喘着气往前台描述的长廊走去,“然后呢?” 又是沉默。 “我也不知道。”周斯杨声音轻飘飘的。 就和很多年前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白长了八年。 甚至越活越倒退了。 和应倪分手后,他赌气地和一个喜欢他很久的女生交往,但连三天都没坚持住,之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夜颠倒,三餐紊乱。 随之而来的是心率失调,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每天睁眼到天明,动不动就泪流。 他瞒着所有人,从先前的房子搬出来,租到一个离应倪学校很近的公寓,每天透过窗户偷偷地看应倪,像一个猥琐的变态。 应倪的生活和从前一样充满色彩,她从不缺乏追求者,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周斯杨的心脏像被什么长了獠牙的怪物啃噬一样,疼得只能用匕首划破皮肤来缓解。 随着时间的流逝,自残释放的内啡肽已经麻痹不了痛楚。有一个阴天,他忽然想:或许他死了,她就会为她所作的一切感到后悔。 当然这个一切,仅仅指的是。 她不要他了。 苏云赶到英国时,周斯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好在跳下去的七楼下方有一个看不见玻璃阳台,虽然全身多出骨折,但并不致命。 出院后,周斯杨被强制送去了美国。 身体痊愈了,但心没有痊愈。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或许早就患上了。定期的心理咨询加上安定药物的服用并没有让他好转,甚至越来越严重。 在他再一次准备自杀时,苏云当着他的面喝下了农药。 幸而抢救及时,苏云也没来得及喝多少,换血脱离生命危险后,父亲让他跪在床头,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让周斯杨彻底清醒过来。 他开始规律地生活,强迫自己运动,每天晒一个小时太阳,按时吃药,积极接受治疗。 直到去年,他才完全脱离药物痊愈。 但苏云的状况一塌糊涂,因为害怕他再次自杀,杯弓蛇影,患上了重度焦虑症以及创伤后应激障碍。 …… “医生说不能再刺激她了。”周斯杨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音量越来越小。 陈桉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招惹她?” 周斯杨回答不上来。 陈桉也没时间等他回答:“我去看看情况,先挂了。” 离包房只有几步时,陈桉将手机揣回衣兜,抬手正要敲门,咔的一声,门从里面被人推开。 应倪搀着个女人出来,因此吃力而咬着牙,陈桉见状从她肩膀上接过,将人搭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他问。 应倪直起腰,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怎么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晕了。” “我是说你怎么了,有没有事,她打你没?” “就她这样还打我。”应倪呵一声:“你狗血剧看多了。” 120打后没多久,周斯杨的父亲赶来了。陈桉和他见过一面,再将苏云交给周斯杨的父亲后,便抓起应倪的手离开。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门口,应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送她回家,在苏云那儿受够的委屈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你是傻逼吗!我说了不用送就是不用送!到底能不能听懂!” 两个人颜值出挑,衣着不菲,但行为称得上是跌价。 来来往往路过的人投来匪夷所思的目光,前台站在两步开外不知所措,经理已经去找保安了。 怒吼对陈桉毫无用处,他的情绪稳定到像钢筋水泥一样经年不变。应倪深吸口气问,“你是不是想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干一架?” 闻言陈桉只好松手。 应倪冲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马路上才停下来,然后低着脑袋继续往前走着,漫无目的地摆动着双腿,行走间,她消化着苏云说的那些话,不停地剔除着扎根在心底和周斯杨有关的那些根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当她终于从长时间的呆滞中回过神来时,转过头的瞬间,陈桉赫然定格在视野里。 他隔着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站在一个有些破旧的路牌下。飞蛾不知疲倦地撞着灯泡,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应倪忽然有一瞬间的出神。 “现在可以回去了吧。”他走过来。 应倪后退一步,打了个喷嚏:“你怎么像个鬼一样。” “鬼?”陈桉笑了下,脱下西装扔她身上,“鬼有我这样的吗?” “我是说你阴魂不散。”应倪说完又阿嘁一声。 陈桉站在原地没动,也没笑了,“穿上。” “你说穿上就穿上?”应倪揉了揉鼻子,将衣服团成邹巴巴的一团给他扔了回去,手臂抬得很高,近乎是朝他脸上砸去的,还不忘讥讽:“又是周斯杨拜托的?” “你怎么不去当他的狗!” 深色的衣服从陈桉脸上滑落,坠回到手里,由于手臂一直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没动,一半掉在了地上,衣袖沾上了灰尘,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或许夜深无人过于静谧安静,也或许是两人的距离很近。陈桉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但明显能听出里面像是被磨过的锐利。 “在车上的时候,你不是问过我吗。” 应倪显然没反应过来,眉心拧着,表情迷茫。 陈桉耐着性子解释:“觅澍奶茶店,你被人欺负的事。” “哦。”应倪抬眼,“不就是周斯杨告诉你的吗。” 她脸上没太多表情,让人分不清是真这么以为,还是故意装傻。 陈桉捡起西装,松松垮垮地拎在手里,直起身体的瞬间,视线不偏不倚正好抓住她眼睛。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再好好想想。” 第26章 不要淋雨了 想想。 还好好想。 应倪压根想不了半点,她的脑子被苏云的话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的空隙,多得甚至快要爆炸了。 于是扶着贴满广告的电线柱,慢慢地蹲了下去。 姿势有点像可怜的乞讨人,又有点像街溜子。声音低得也不像是她的。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为什么都非得让我想。” “都。”陈桉抓住关键字。 今晚的月亮黯淡无光,路灯也像电压不足似的昏暗微弱。应倪抬着脖子费力地望着他,双手环抱胳膊撑在膝盖上。 或许是肤色过于白的缘故,一点点光晕下来,清晰可见她眉眼透出的疲倦。 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下巴。 是啊。都。 姑妈打电话过来让她去相亲,说要是再做手术没钱怎么办,你总得为你妈想想。 苏云晕倒前苦苦哀求她,就算不为她考虑,也要为周斯杨想想。 现在他也来跟自己说,你好好想想。 想。只需用脑子思考。 看上去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心力交瘁了。 陈桉从她的话里探出一丝蛛丝马迹,“她和你说了什么。” 应倪不吭声,迟缓地垂下眼皮。余光里陈桉一步步地朝她走近。停在她跟前时,盖上来的阴影挡住了视线里所有的水泥色。 像是反应慢了半拍,过了几秒她才抬起头不答反问: “他又抑郁了?” 没有名字,只有代称。 陈桉当然知道她关心的是谁。 “已经戒药一年。”陈桉手抄兜里,视线落在她长得有些过分的睫毛上,“但具体情况如何,你要想知道应该自己去问他。” “我怎么去问?”应倪继续闷着头。 “你想怎么问怎么问,打电话,发微信,或者当面。” “当面?”应倪笑出了气音,“再让他妈晕一次?” 何况让她主动去找周斯杨,门都没有。 陈桉蹲了下来,胳膊肘搭在大腿,先前垂顺的西裤抻出紧绷的线条,显出成年男人才会有的力量感。 有些好笑地问:“就非得争个输赢?” 应倪头埋得更低了,身体也转到另外一边去。 她不想看到陈桉,或者说不敢。他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把一个人琢磨得透透的。 但没办法否认,陈桉的确戳到了她的人格裂缝上。她是过了争输赢的年纪,但在感情方面,她大概率会争一辈子。 归根结底,是和被宠坏的林蓉苑身上学的。在父亲应军钰面前,林蓉苑错了也是对的。应军钰从来不会生气,只会绞尽脑汁地哄她,甚至会忽略掉需要检查作业的应倪。 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伴随她长大。 然后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我是你我现在就去找他。”陈桉说。 应倪耍起小孩子脾气,“那你去呗。” 陈桉干脆坐到了她旁边,双腿半敞着,手臂各自靠在膝盖处。挺括深黑的西装并不适合出现斑驳的台阶上,但不清楚是夜色完美融合了他,还是原本随遇而安的底色。 看着并不违和,甚至有一种很舒服的散漫劲儿。 像是许久没这样坐过了。 “你爬过山没?”陈桉忽然问。 应倪余光乜他,心说现在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陈桉继续说:“我经常爬山,第一座是五千多海拔的四姑娘大峰。虽然是入门级雪山,但很多人做足了准备也没能完成登顶看日出。” 应倪翻了个白眼,“哦,你好了不起。” 陈桉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锃亮的皮鞋点地。 “其实过不去的坎就好像翻山,既然到了垭口就应该一鼓作气冲顶,一旦后撤很难再有勇气。然后你就再也上不去了,每次想到在垭口的难受,总会想起那座山。” 应倪脑子虽糊,但不笨。 她扬起脸,视线落在男人挺拔的鼻梁上。 “你到底站哪边?” 是想让她复合还是翻过山后彻底忘记? “我站自己这边。”陈桉说。 应倪沉默地看他两秒,然后抱着膝,头在两腿间埋着。 她想,他一点也不懂,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带给人的影响。 或许在他眼里,爱情和他卖的电池的参数一样可以被具体量化以及解决。 以至于步步为营,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 “陈桉。”过了很久,她倏地抬起头。 陈桉闻声侧过身体,搭在膝盖上的手自然垂下。两道视线在静谧的夜晚相撞,说不清到底谁更紧绷一些。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陈桉的心脏停跳了。 什么时候? 说实话。 他也不知道。 …… 时间回到二零一一年 在阻止靳西和齐铭臣打架后的两个多月后,陈桉被几个高年级学生堵在二田背后的小树林里。 整件事情的起因源于罗瓒。 在一次上下楼梯的过程中,罗瓒不小心撞上了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及时的道歉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谅解,反而因为他脑袋上的头皮屑嫌弃地骂了几句。 长期生活在众人鄙夷眼光下的罗瓒爆发了,将手里的水泼了出去。对面是无所事事无人敢惹的国际生,当晚下了自习就叫来一帮人冲进寝室将罗瓒拖去厕所,美其名曰为他洗头而实施霸凌。 操场夜跑回来的陈桉恰好撞见这一幕,寝室里乌泱泱站了六七个人,他有过半秒钟的犹豫,但在看见对方把罗瓒按进洗拖把的水池里时,抬脚走了过去。 就和看见孙超被应倪“勒索”,阻止靳西和齐铭臣打架一样。 不情愿,但又无法袖手旁观。 然后,他就被盯上了。 理由很简单。 他报了警。 对面说他坏了规矩,孬种才报警,他们专治孬种。 陈桉觉得好笑,不报警是等着被打死吗?一群人围殴一个人就不算孬种了?演什么古惑仔。 他们收走了他的手机,这里也没有摄像头。陈桉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个双肩包,而他们拿着不知哪里来的和手腕粗一样的铁棍,避开脸和致命点开启了一场暴力的狂欢。 十几分钟后,陈桉以一种极度痛苦的姿势趴在地上。和水泥地接触的脸颊摩擦出了血痕,大腿因为疼痛而止不住颤抖。 看上去正如领头的男生嗤声说出的那样—— “垃圾!” 听到这话,陈桉手掌撑地,缓慢地将上半身支起了一个很小的幅度。 不再是完完全全地陷进地里,不再需要仰视他们。 男生被他的眼神盯得很不舒服,怕再揍下去出人命,便拎着棍子走到他脸前,开恩般地道:“叫我声爹我就放过你。” 陈桉笑了下:“我爸早死了。” “你也想死吗。” 他的笑容是平淡的,但又带着某种程度的,让人极度不适的悲悯。 这句话换来了第二场霸凌,比前一次更甚。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后,陈桉久久起不来,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眼神聚焦在近处一颗从夹缝里生长出的野草上。 脑海里回荡起他们离开时的对话。 “要不等等看,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好送医院啊。” “怕个屁,出事我老子管。”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他小时候也经常被人欺负,吴庆梅生他时不足月,五岁之前经常感冒喝药,他嫌药苦,父亲陈国栋就常常去镇上买水晶糖回来给他下药。 隔壁邻居家比他大点的孩子馋嘴,喜欢来抢糖果,那时候陈桉瘦瘦小小的,胳膊腿还没他手腕粗。 因为陈国栋常年在矿上不回家,吴庆梅在村里处事一直以和气为先,耳提命面地告诉他—— “不能打架。” 再一次被推到在田坑里时, 刚好在家陈国栋把他抱了起来,郑重地告诉他—— “下次再打你就打回去,不要怕,爸爸给你撑腰。” 其实陈桉并不是一个喜欢怀念过往的人,他的情绪一向稳定,很少有波动起伏的时刻,可每次提到父亲,总会忍不住溺在回忆里。 失去父亲的日子就好像是下雨天弄丢了伞,他被迫淋雨,抱着头在街头乱窜,然后很快成为妈妈和妹妹的伞。 他抬头望向天空。毫无征兆的,又下雨了。 和以前一样,细细绵绵的雨点砸在身上,没什么感觉,但又好似落的针一样,扎得浑身每一处都疼到了骨缝里。 可是…… 他也想要撑伞。 那怕只是短暂的一秒,眨眼的瞬间,可以让他得到暂时的喘息。 就是这个时候。 应倪出现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但她就是出现了,从天而降。 穿着他欣赏不来的服饰,撑着一把小碎花伞。像是很急地要赶去某个地方,也对他跪趴在地上的行为感到不解。眉头皱得很紧: “搞什么行为艺术,好狗不挡道。” 陈桉沉默着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快垂下眼皮。 应倪目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滞留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有些脸熟,但又不确定,想了很久才问:“你是我们班的?” 陈桉依然保持沉默,心里却觉得夸张到好笑,才两个月而已,就把强迫他吃饭买衣服的事全部忘记了。 他在她那里没有五官,更没有名字,和殴打他的人一样,将视为草芥。 陈桉咬紧腮帮,倾斜身体让出半条道。 应倪却不领情,她蹲了下来,小皮鞋上镶嵌的水晶在阴天依旧闪闪发光。 趾高气扬地道:“问你呢。” 像是被光芒刺到了眼睛,陈桉倏地抬起了头。 “就是我们班的嘛……”应倪立马靠近了点,指着他脸颊的伤口问:“你怎么了?” 陈桉下意识往后躲,声音很低,“摔了一跤。” 应倪的表情很是无语,“你走路不长眼睛?” 陈桉不说话,她站起来,左右环顾一圈后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并伸出手:“我拉你起来。” 陈桉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不用。” “不用?”应倪像是被气笑了,呵一声:“那你倒是自己起啊。” 陈桉咬着牙爬了起来。 应倪上下打量他一眼,确认没有大问题后,纡尊降贵般地道:“行吧,我有事,你自己去医院可以吗?” 陈桉“嗯”了一声。 应倪很快转身,两人擦肩而过,雨仍在下,陈桉拖着疲惫不已地身躯踉踉跄跄地缓行着。 只是没走出几步,忽然有人叫他。 “喂!” 陈桉转身。 应倪快步走来,几乎没给他任何的反应时间,伞柄被强塞进他手里: “送你了,别这么惨兮兮的。” …… 陈桉趴在地上很久,直到雨幕里抱着头奔跑的背影缩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时,才终于挺直背脊站起来。 渐大的雨点砸在伞面,发出滴答的脆响。 心脏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跳动。 世界里的雨,也随之消失了。 第27章 你对我一无所知 那天之后,陈桉的余光开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投向应倪。 和最初进校时的警惕不同,他的目光带上了另外一种极其微妙的,以至于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感情色彩。 就像是忽然有了超能力。 即使是升旗日所有人身穿统一的校服,挤在乌泱泱的人群里,背对他时马尾扬起的高度和别人并无二致,他也能在抬眼的第一瞬间找到她。 他掐着手表等待她踩着铃声进教室,记住她被老师请出去时不屑一顾的神色,甚至注意到她接水时喜欢三分之一的热水,三分之二的冷水,常常因为和余皎皎聊天忘记拨止水阀而洒得身上全是。 他看见了她的很多面。 她喜欢早上洗头,但又因为喜欢熬夜看小说起不来床,踏进门槛扬起的发丝总是湿漉漉带着冰柠檬味的淡香。 虽然被老师骂的时候一脸不在乎,但出了教室,转身靠在栏杆上时又会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她的月经是每个月的最后一周,这一周里她只会喝热水。也是脾气最好的时候,因为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动,趴在桌上像只睡不醒的小树懒。 他越来越了解她。 等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后了。 …… 应倪等了很久,沉默也蔓延了很久。 像一场无声的对峙,但又似乎是单方面的。 她有些难耐地抿了抿唇。从这个角度看去,男人的睫毛垂得极低,五官全陷进阴影里。 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探知他在想什么。 应倪不理解有什么好想的,除非是在深思熟虑如何编造一个可信度极高的契机,以此博得女人的欢心。 不禁回忆起两年前,在华兴遇到的一位甲方高管。穷追猛打,鲜花礼物不断。 应倪深受其扰,看他是甲方的份上,态度还算友好,问他喜欢她什么。 高管想了老半天,最后给出一个笃定到像是能把自己都忽悠过去的答案:“什么都喜欢,主要是工作能力这点我很欣赏。” 又说:“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应倪憋不住笑了。跟单员的工作但凡是个识字的人都能做,不过是被蒙骗着当了回公关,和他吃了顿饭,在面前展露了一张脸而已。 工作能力?不一样?当她白痴? 连谎言都不走心。 男人总爱打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掩盖见色起义的事实,或许从同学会休息室里撞上的那一面开始,陈桉就已经起了心思。 毕竟陈京京曾透露过,陈桉连家对面的大明星都对不上眼,喜欢顶漂亮的。 她有自信。 她就是那种。 “算了。”应倪低头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浮尘在昏黄的光束里格外清晰,飘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尘埃拍散,抬头看去时,陈桉已经掀起了眼皮。 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身形修长,眸色被黑夜浸得润黑,无端比平日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气质。 看着莫名有些深情。 应倪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在他说出她不想听到的话前,挥刀斩断:“当我没问。” 没问。 也就是没这回事。 陈桉看着她不吭声。 应倪只好低下视线,漫不经心地对着碎石踢了一脚。夜太静了,咕噜咕噜滚远的声音有节奏地刺着耳膜。 视线也像找不到落点那样,跟着它的轨迹延伸。 直到啪嗒一声,无路可退地撞上街沿,游离的神思才迫不得已收回。 没有什么比搅动后再次冷却的空气更让人难以呼吸。他倒是沉得住气。 “ok吗?”她重新抬头,有些没好气。 对面男人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抄在兜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垂在了裤缝边。他是个捉摸不透人,但此时此刻应倪知道,这是松泛的表现。 陈桉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姿像山一样有压迫感,“给我一个理由。” 应倪撇眉。 她原本想使惯用伎俩,说些难听的话及时止损,但考虑到林蓉苑是陈京京的病人,陈京京又是个护哥狂魔,斟酌了又斟酌,才堪堪将嘴巴闭紧。 没想到对面的人不知好歹。 陈桉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无色的白酒,看着纯净,实则一沾就烈得辣喉咙。 颇有一种不给出个合理答案就不放她走人的压迫感。 他本质上没那么强势,应倪并未感到恐慌。她像他先前那样,双手插兜,睫毛微垂。 这样的情形,极其顺畅地将她拉扯进一段回忆里。 林蓉苑钟爱一家叫GD的品牌店,时常带着应倪去购物。有一次,林蓉苑看上了一条纯白的少女裙。 她觉得应倪穿起来特别漂亮,导购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甚至店里其他正在挑选的顾客也纷纷放下手里的衣服过来询问是否还有相同的款式。 林蓉苑十分满意地准备刷卡,应倪却态度强硬地说不要,并拿起了另外一件从进门就注意到,但在林蓉苑眼里不伦不类的外套。 林蓉苑苦口婆心地劝:“这条裙子剪裁特别,很有设计感,颜色也更衬你。” “不信你问你姑姑,二姨还有你表姐。” 一边说着一边将照片发到了家族群里。 得到的回复全是——那条裙子更好看,更适合她。 应倪傲不过林蓉苑,林蓉苑也说服不了应倪。最后的结果是两件一起买了。 回家后。外套像长在应倪身上似地天天穿。 而裙子就跟裱在墙上的画一样,从来没有动过。 再次发现它,是很多年后。 应倪为了凑够父亲的安葬费,清理能卖二手的服饰时从一个纸箱最里面翻出来的。 裙子被防层袋保护得崭新,上面还挂着吊牌。 应倪将其挂到二手网站后,想买它的人也络绎不绝。 林蓉苑的目光极具前瞻性,饶是时尚已经轮回了几个圈,无论是设计还是剪裁,裙子都堪称精品。 应倪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继承了母亲的审美天赋,对时尚有敏感的嗅觉。白裙比外套漂亮太多,所以从一开始,她都没有否认过它的好。 但问题是。 时至今日,当她回想起那条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时代之裙时,她的内心没有任何的波动,甚至因为林蓉苑的强迫行为,连带讨厌上那个品牌。 反而怀念那件平平无奇、不小心被她弄丢的外套。 她就是这样的人。 只喜欢第一眼就喜欢的东西。 晚风微微吹过,路过的电瓶车按了下喇叭,应倪从回忆抽离,往里边挪了半步。 她琢磨了会儿,等电瓶车彻底走远后才说:“你挺好的,年轻有为,品行端正,长得也还行,但是——” 话停在了这儿。说实话应倪还是有些踌躇要怎么说才能既让他彻底死心又不闹得过于难堪。 毕竟她知道,只有陈京京一直在康睦,他们还会再见面。 陈桉朝她走了几步。近到将应倪视线里所有的光芒挡住,微垂的眼皮似要看清她这时的表情。 “但是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但是。”应倪终究还是烦了,面无表情地将局面直接搅死:“我收回刚才的话,滚蛋吧你。” 陈桉笑了。 应倪不懂他在笑什么,按照以往经验,被这样拒绝的男人只会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不爽,一种是悲伤。 陈桉的反应让她摸不着头脑。 像是预料得到印证后的游刃有余。 “你对所有追求你的男人都是这样拒绝的?”陈桉问她,同时笑容收敛了些。 从问出那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时起,应倪一直觉得自己是占上风那个。但这会儿被他这么莫名一笑,顿时有种情绪被掌控的感觉。 她沉下声来,表情肃穆如临大敌:“陈桉,我不喜欢你。” 陈桉静静地看着她:“话不要说这么早。” 这回换应倪笑了。 唇角勾起的幅度毫不掩饰地出卖了她的讥讽。 “‘话不要说这么早’‘我们等着瞧’‘你会喜欢上我的’……”她模仿着从前听过无数遍的说辞,有些怜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看来大家都一样,觉得能用金钱或者金钱营造出的温暖打动她。 可她是应倪,骄傲的应倪。 落难的公主扬起并不存在的裙摆,从不在乎面前的是王子、骑士还是反派,“你以为你很特别?我太了解你们这些男人了,全都一个样!” “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她说完,转身往街道的另外一头走去。 陈桉站在原地,并没有去追她。 渐行渐远,背影也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于街道尽头,陈桉才收回视线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人影寥寥,风吹过,二十来度的天竟生出几分冷意。 回到车上后,陈桉没着急点火,而是打开扶手箱,挑出颗绿色包装的棒棒糖拆开含在嘴里。 其实陈桉很爱吃甜食,是小时候父亲经常买冰糖回家养成的习惯。后来不吃了,是怕尝了甜味忍不了苦。 而后就一直戒到了现在。 夜晚道路的车飞驰而过,陈桉手肘搭在窗上,吹着风,试图感受口腔内弥漫的糖分刺激大脑带来的愉悦感。 但显然,多巴胺没有分泌。 他皱了皱眉头,收回视线将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兜里。点火,踩油门,动作一气呵成。 围着附近转了几条路,终于在岔路口找到刚过完红绿灯的应倪。 此时她正低头踢着塑料瓶撒气,浑然没有注意到一辆车跟了上来。 陈桉按了声喇叭。 应倪回头。 两人目光相接。她身后是一家烧烤店,广告牌亮着花里胡哨的彩灯,灰扑扑,又亮橙橙的。 和她那双磨人又动人的眼睛一样。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本来想说点其他的,上车也好,送你回家也好,但开口时,脑海里忽然闪过她那句愤愤不平的“我太了解你们男人”了。 于是停下车,手搭方向盘,沉沉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应倪——” 而后停顿。 等到应倪完全望向他,才重新开口: “你对我一无所知。” 第28章 句号 陈桉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应倪莫名其妙地在原地楞了很久。 待到回到住所时,时间已逼近凌晨。 这一晚经历了太多,大脑过载,饥肠辘辘。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给自己下了碗速冻水饺。 边吃边琢磨着陈桉那句话。 第一次同学会上碰面,余皎皎就把他扒了个底朝天。后来陈京京知道他们是同学的关系,再也不忌讳地讲起他哥的励志发家史。 虽说达不到了如指掌的程度,但在环境浸润下,也不能说是一无所知吧。 再者,以他如今炙手可热的地位,网上随便一查,血型都给你整得明明白白。 到底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应倪咽下最后一个煮烂的饺子,咬着筷尖思索了半晌。就在她准备捞起手机查一查时,锁屏界面弹出未知消息 眉头倏地往下沉了一截。 应倪自认为说得很明白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让他滚时的神态绝对没有丝毫回转余地。 她讨厌死缠烂打的男人。斜着眼将屏幕一划拉,界面跳转至微信。 然而不是陈桉。 【对不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我妈的情况稳定了我再找你好吗?】 应倪牙齿松掉筷子,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烦躁地点了十多下,又过了片刻,才回: 【不好】 敲完这两个字,应倪就端着碗去厨房了。 等收拾完再看手机,周斯杨发了很长一段占满屏幕需要往下滑动才能看完的话。 应倪没心情看,草草划到最下面。 最后一句是—— “应倪,我们和好吧。” 应倪握着手机,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简短,却读起来异常吃力的七个字。 放在几天前,她或许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吃回头草,毕竟遇到周斯杨以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是一个念旧的人。 她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交往过的男朋友需要用两只手数。但她始终坚持周斯杨才是她的初恋,先前的那些过往,称不上是感情,源于好奇、新鲜、无聊……小孩子的打打闹闹,做过最亲密的事莫过于牵手。 在他们想更进一步前,应倪早早失去兴趣说拜拜,然后抛之脑后。连姓什么都记不清。 但周斯杨不一样。和他们也不一样。 就算在无人管束的异国他乡,她主动积极地想要突破最后一层亲密关系,周斯杨隐忍到说不出话来,还是会坚定不移地推开她。 仅仅只是因为。 她没打完疫苗。 应倪不管不顾,周斯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背靠门板,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不行,我得对你负责。” 负责。太美妙的一个动词了。让她记到现在。 可是如今当她垂着的视线里出现不会消失,字迹清晰得像留证的一行字时,原本以为深刻的东西忽然因为时间的洗涤而变得模糊不清。 她讨厌这句话隔了这么多年,更讨厌苏云的质问。 她没有哄她的爸爸,没有撑腰的妈妈,就连吵完架能随时缩回去的家也不复存在。 对着周斯杨,她再也不能吼出我爸妈也讨厌你这样的话来。她什么都没了。 …… 应倪走到床头坐下,垂着睫,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编辑。 为他们之间画上一个遗憾但必定的句号。 发送后,她往窗外望去。 幽静的夜里,有人吵架,有人欢笑,电视声夹杂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咚音。 一切是那么地清晰,但都随着她捂住眼睛的手慢慢远去了- 这天过后,应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两个男人。 一场料峭寒雨袭来,气温降到了个位数,由此宣告冬天正式来临。 对于要不要去酒吧应聘这事,起初应倪的态度是绝对坚定的。 随着网贷账单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催款电话接了一个又一个,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轩子的那些话—— “正规酒吧,在万丽卡里面,不是你想的那样。” “都什么年代了,你不愿意没人强迫你,顶多喝两杯。” 万丽卡她知道,禾泽最顶奢的星级酒店。修建时她正在上高中,号称亚洲之最。当时应军钰想入股,但没拿到入场资格。 那时原本想,等它开业了一定要去住上一两周,看看它到底有什么不得了。 没想到第一次进入是在多年后,以一个服务求职者的身份。 “轩子介绍的?”朱经理抱着双臂,从头把她扫到尾。 应倪嗯一声。 双手抄在风衣兜里,包也挎在肩上。 虽然眉眼平顺,但明显是做好了随时掉头走人的准备。 朱经理看出她对这份工作的主动性不高,万丽卡不缺美女,想着随便几句打发走人。 但细细打量女人的面孔后,话到嘴边变成了:“会跳舞吗?” “不……”应倪犹豫了一下,这取决于她到底想不想要这份工作。 朱经理放下手,朝外面喊了声,“Lily,过来下。” 几秒后,一个年轻的女人推门而入。看上去是化妆到一半被叫停,假睫毛只贴了左边,没来得及涂口红的脸颊白得像个鬼一样。 饶是如此,依旧难掩姿色。 朱经理笑呵呵:“你这身材不会也没关系,能扭就行。”说完朝进来的女人抬了抬下巴,Lily秒懂,快步站到应倪面前。 一边扯着要掉落的睫毛,一边说:“看我做一遍,然后跟着我学。” 应倪也没扭扭捏捏,小时候学过散打,柔韧性还可以。 她放下包,依葫芦画瓢地跟着Lily左扭一下右动一下。 大概扭了七八下,朱经理就叫停了。 看她表情一言难尽:“……怎么像个痴呆。” “谁痴呆?!”正在喘气的应倪嗖得侧脸,竖起的毛像刀锋一样尖利。 她原本就有抗拒心理,挣扎几番后才决定前来,放下面子扭了几下后居然被骂痴呆。 朱经理心里哟呵一声,心说这调调不错,勾男人喜欢。 递了瓶矿泉水给她,“酒量多少?” 应倪以前挺能喝的,现在不行了。 她接过水,但没动,理直气壮地反问:“可以不喝吗?” 朱经理点点头:“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朱经理给她讲了下具体细节。 工资由底薪加提成组成,底薪一万五,酒水提成没有上限,多劳多得。 工作时间在晚上七点至凌晨三点,刚好能留出白天的时间照顾林容苑,这样也省了请护工的钱。 因此忽略掉高跟鞋和黑丝的着装需求,这是目前为止最适合她的工作。 内心一旦种下动摇的种子,便会在短时间内生根发芽。 虽然朱经理给了应倪三天考虑时间,但当天下午回到医院,护工找到她结完工资,她就回复了一个好。 陈京京一进病房,便看见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象—— 窗帘遮得严实,灯只开了一盏。应倪坐在床头的小板凳上,垂着头削苹果。 卷成圈的苹果皮吊了老长,只剩下最后一圈果蒂,但刀刃停在削好的部分。 看上去已经很久没动了。 陈京京站在门口观察了片刻。哥哥说这段时间不要在她跟前晃,但又让她稍微注意点,有事给他打电话。 所以是过去呢,还是不过去呢? 啪嗒一声,水果刀从指间落地。 陈京京赶紧走过去。 应倪捡起刀,连同苹果一块放到桌上,问她:“过来吸痰?” “已经吸过了。”陈京京看她拿刀都莫名有点心惊胆战的。 应倪不说话,看着她。 不知从哪一天起,陈京京就察觉到应倪对她的态度变得有些恶劣。 印象里的应倪虽然看上去冷冷,但在医院对周围人都很温柔,而且前段时间一起吃饭时应倪还偶尔冒出一句冷笑话。 哪里像现在—— 只要自己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进入病房,应倪就会面无表情地一直盯着她,盯着她,直到她受不了主动退出去。 就好像。一只弓背炸毛的受惊猫。 陈京京揣测是上回在车上两人谈崩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清楚,她特儿想知道细节。 但陈桉什么也不说,她又不敢问应倪。毕竟亲眼看见她是如何凶前男友的。 “呃……”陈京京想了想说:“我抢了张霸王餐券,四人餐,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要一起去吗?” 四人餐? 又是这样的套路。搭陈京京车回去的那晚,司机莫名奇妙变成陈桉,事情就开始发生偏移,变得不可收拾。 先是接到周斯杨电话,被迫见了苏云,骂了陈桉,再拒绝了周斯杨。 那晚堪称噩梦。 应倪的心态早在回国时看见车祸照片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希望生活是平静的,一层不变的。 一个晚上接连掷几块大石头,掀起的波澜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应倪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你哥在是吧。” 陈京京:“我哥——”话没说完,就被应倪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不想见到你哥。” 陈京京有点懵,回过味来后有些生气。她哥那么好,有钱有颜。重点的是,绝对不会像其他富人一样乱搞。 按时回家,还会做饭。 就算远在异国,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忘每天一个电话打过来关心她的情况。 多用心,多专一。 再不对胃口,也不用做出如此嫌恶的反应吧。 “你想见也见不到!我哥在出差,要月底才回来。”陈京京撇着嘴角。 应倪知道陈京京带着脾气,一提她哥就这样,但她又忍不住提。 为了大家心情都愉悦,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避着。 当然现在她也避着。 陈京京余光瞄到应倪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反应,黑睫低垂着。 琢磨半晌,该不会是……在失落吧? 陈京京收回撇下的唇角,暗暗高兴:“其实也不一要等到月底,顺利的话——” 应倪切了一半抽了张纸垫着递给陈京京。苹果再不吃要氧化。 见她态度缓和,陈京京接过开心地咬了一口。脆甜,边嚼着含糊不清地继续说:“顺利的话二十号左右能回,中途也是能回的,就是回来了又要过去,坐飞机很累。” 正在慢条斯理擦手的应倪动作一顿,冷眼过来:“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陈京京一惊,吓得硬生生吞了下去。 应倪往外走去,陈京京垂下手看着。在她拉上门把手时着急道:“我哥那么好……” 剩下的话来不及说,应倪没有任何停滞地走了,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被气到的陈京京发出一声巨大到能让门外人听见的: “嘁——” 应倪刚走出两步,听到声音停了下来。 滞了片刻,发出一声不屑的呵。 好就得喜欢。 什么歪理? 应倪当即掏出手机,把人拉黑了。 第29章 加回来 被拉黑的不止陈桉一个人,苏云晕倒的翌日,周斯杨终于等来倾吐对象后,大倒苦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他喃喃地重复着,甚至想找陈桉借支烟抽,抬起头时忽地想起陈桉不抽烟。自己也不会抽。 又重重地,似没力气般地垂下头,发出无措的求助:“陈桉,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 入冬的光线并不明媚,陈桉拉开遮光帘往外眺望时,一束窄细的光打在眼皮上。 他收回视线,想到刚才周斯杨提及应倪把他拉黑的事。 “你挑明了?” “嗯……?”周斯杨沉浸在苦闷之中,听到这话恍然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昨晚上给她发了消息,她……没同意。” 陈桉松手,帘子随之垂落,室内再次陷入昏暗。 “意料之中。” 或许在发出短信前他能想出的结果亦是如此,周斯杨无话可说般地沉默了。 过了半晌。 他踌躇:“我没告诉她我的事……她看着冷冰冰,其实是一个很心软的人。” “苦肉计?”陈桉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亏你想得出来。” 周斯杨深吸口气,“我没办法了。” 陈桉的声线既淡又沉:“告诉她你抑郁?她都没抑郁你凭什么抑郁?” 周斯杨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希冀地望着他,“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余皎皎和陈桉。 余皎皎在国外,他能拜托的就只剩下陈桉。陈桉显然比余皎皎运筹帷幄,既然能解决奶茶店的事,也能让应倪接电话答应去茶楼见他。那就肯定有别的办法,何况他妹妹是林阿姨的护士。 “怎么帮?”陈桉说,“我是来和你谈正事的。” 是了。周斯杨找陈桉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推进项目,地点甚至因为苏云的缘故约到了医院。一开始也确实在谈生意,但短暂地谈过后,话题就被他彻底扯远了。 周斯杨顿了顿,看了眼和隔壁病房共用的一堵墙,压低了声音。 “陈桉你知道的,我很爱她,很爱很爱。” 他没办法和精神濒临崩溃的苏云讲,也无法向对他失望的父亲倾诉。 而此时此刻,恨不得把一颗心剖出来证明给人看。 就好像陈桉知道了,应倪也就明白了。 “我明天要飞欧洲,待一个月,帮不了你忙,但我可以给你个建议。”陈桉说。 周斯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什么?” “先解决阿姨的事,解决好了再去找她。”陈桉顿了下,才又强调:“这段时间不要出现,不然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周斯杨抿着唇缄默着,过了会儿,不太情愿但又为势所迫地点头。 …… 陈桉回到车上,打开扶手箱摸了颗糖出来,拆它时,思绪滞了一滞。 里面备着的糖果品类繁多,没想到随手一拿,就是颗绿色包装。 陈桉颠了颠手心里的糖。 小学吃的最后一颗糖是办白事的丧糖,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回忆不出甜是什么味。 是什么时候再次吃到的呢? 大约是高二的尾巴,他看见和周斯杨吵完架的应倪躲在器材室里,边哭边往嘴里猛塞东西。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等她哭够走后,才绕过去轻轻推开门。 糖纸散落一地,窗外投进的阳光照得地板五光十色。他在一堆糖纸里捡到了一颗未拆封的玻璃糖。 青苹果口味的。 初尝齁甜,余味却全是酸涩。 他查过包装纸上的英文单词,是一款进口高档糖果。又听闻是周斯杨拜托在丹麦念书的亲戚,漂洋过海寄回国,雷打不动的每周一盒送到应倪手上。 陈桉一直认为,没有爱人的能力是不配说爱的。 那时候周斯杨有的东西他无法企及。 但现在。周斯杨没有的,他也有了- 进入深冬,时间缓慢而宁静地走着。 万丽卡有三间酒吧,一家叫欲,带商务性质,工资同时是最高的,轩子说的朋友就是在里面工作。 另外两间在第八层,分别叫深蓝和白调。 因为拒绝陪酒,朱经理将应倪安排到了最低端的清吧白调。 清吧里的工作就是点点单,当当服务员,除非主动陪酒开酒,因而没什么提成。 Lily在一旁惋惜:“多好的机会啊,欲是会员制,能进去的顾客身价少说上亿。要是傍上就不用工作了,之前有个公主就是,已经跟着老板移民了。” 天未黑,酒吧里没什么客人,驻唱歌手正在试音。应倪低头捡起瓶花下掉落的叶子,Lily闲闲地靠在桌前,很是羡慕地道“你这么漂亮,不愁没大老板。” 应倪将叶子扔进垃圾桶,回过头,“你以为他们都是蠢的?” Lily拉开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看手机,像是回答应倪的话,也像是有所感慨,“有钱人哪有蠢的,总要付出点什么。” 试音结束,伴奏随之停下,周围陷入安静。 Lily的手机是外放的,声音格外嘈杂,应倪本想提醒她开小点,一抬头就听见她喃了句: “创源……搞什么的?” 听到前面两个字,应倪莫名直起了身体。 俩人隔了大概三米,Lily手机竖握着,从这个角度看去,只瞄得见亮晶晶的手机壳。 她想,不会是搞电池吧。 “居然看财经新闻。”刚好路过一个女酒侍,凑近问:“看得懂吗你?” “看不懂。”Lily无所谓地耸肩,“每期都追,了解一下,在这儿遇上了起码知道是谁。” 女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即使不来白调喝酒,下榻酒店也绝对会选万丽卡。说不准哪天迎来一场浪漫的邂逅。 于是俯下身,“声音放大点,一起看。” 干站着应倪无端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陈桉丢下的话,于是很自然地,也挺鬼使神差地松开抹布,手撑桌沿,微微竖起耳朵。 她倒要听听,有什么不得了的 陈桉的声音无疑是动听的,即使经过采集转换,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声从听筒发出,也没有削弱其中的低沉。 像走在高山深处的庙里,厚重又静谧。 应倪看不见画面,注意力只能聚焦在声音和内容上。 而对面的两个女人显然更关注其他方面。 “多少岁?” “身价多少?” “结婚没?” 应倪无声地回答着。 三十左右,比她大点。 身价……不清楚,上次同学有人提过,她忘了。 没老婆,他妹说母胎单身。 “真年轻,长得也帅,不知道他来过万丽卡没,喜欢什么样的。” 应倪已经重新拿起抹布了,听到这话面无表情。 目前得知,喜好包含她这种类型。 “还有下半集,再看看。”女人迫不及待地点Lily的手机屏幕。 Lily换了个坐姿,胳膊朝下抻平搁在腿上。应倪也由此看见了屏幕上画面。 陈桉坐在一把真皮椅子上,和主持人面对面。万年不变的深黑西装,但内衬改成了淡蓝,和深蓝条纹领带相得益彰。不禁柔和了往日黑白搭配显出的资本冰冷感,也多了几分精英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 应倪大学学的金融专业,因而主持人的提问她能听懂。陈桉回答的,也差不多能理解。 一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经他口后,通俗得连Lily她们都摇着头夸他说得真有道理。 应倪不禁想,要是大学老师有他这样本事,也不至于期末一片红。 但他并不是学金融的,他本科学什么来着?读研究生没?什么时候开始创业的?哪儿来的启动资金…… 思绪越拓越宽,快要望不到边际时,应倪及时回过神来。 她在干什么?潜意识反驳一无所知四个字吗? 确实不够了解他,居然还能用这样的手段吊人胃口。 反应过来后,访谈已经进入尾声了。主持人感谢他对采访工作的支持后,忽然话锋一转:“能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提到私人二字,平时爱追星的Lily相当敏感,直呼:“不会是问感情吧?!”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空气都紧张了起来。 被这种激动的氛围包裹。 应倪忽然想起从前看到一本小说,有一个桥段和此刻的场景如出一辙。 男主作为一个出色的投资家参与一档叫面对面的金融访谈。 主持人在最后问他,叱咤华尔街这么多年,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男主沉默了会儿,说有。 主持乘胜追击问是什么。 男主又沉默了会儿,看向镜头的眼睛突然泛红。 “我喜欢的女孩……她从不看我。” 当年的应倪被眼睛突然泛红几个字感动得哭了一整晚,第二天肿着眼睛找了一个励志今后要当投资家的男生作为男朋友。 但很快她发现,这人连吃碗面找多少钱都算不清楚。随即分手。 没想到多年后,纸上的文字搬到了现实。 应倪不知不觉地朝前走去,这下屏幕前凑了三个脑袋。 在得到陈桉的点头后,主持人笑着问:“创业到现在,你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说完又意有所指地补了句:“生活上,感情上的都算。” 哪里是搬,简直是翻拍。 应倪呼吸一紧,尴尬得想把耳朵堵住,生怕从他嘴里蹦出自己的名字。 听完问题,陈桉双手交叠握拳放在膝盖上,听完后拇指摩挲了一下虎口,似有几分踌躇。 而后在主持人满眼期许的等待下,慢慢开口。 “创业初期有个伙伴认为我做决策太快,因而错失了第一个融资,我们意见不合,他走了,我没有挽留他……我并不认为是错失,那根本不是创源的机会。” 应倪站在那儿听完了。 “你干嘛?”Lliy收起手机,警惕地看着面前握攥拳头的女人,听闻她学过散打,自己只不过是说了去欲的好处,不至于要打人吧。 应倪松开手指,扯了扯嘴角,有点囧。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早在小时候被作者构造的魔幻世界看坏了,那样神经的桥段怎么可能出现在严肃的财经频道里、 不过陈桉真要如同小说里的精英男一样,她只会缓缓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讥笑。 资本家在她心中的印象和陈京京口中的一样,飞来飞去,忙于工作。 逐利本性让他们绝对不会耗费丁点时间和精力。去做没有收益或者收益甚微的买卖。 更别提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爱得要死要活,非你不可。 应倪揉了揉鼻子,越过桌子将推窗打开,试图用冷风吹散几分钟前自己凑到屏幕前的滑稽场面。 入冬的风嶙峋刺骨,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喷嚏。忽然一只手臂从后面越过肩头悬来,轻而快速地将窗户拉上。 推窗关闭的瞬间,风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在头顶上方扑在耳后有些发烫的声音。 “会感冒的。” 应倪倏地回头,虚握的拳头抵在鼻子下。看上去一切正常,可不眨眼的木讷动作完全出卖了她的诧异。 陈桉立在窗的另一端,与她隔得很近,到点亮起的氛围灯倾洒下来,轮廓因此变得柔和。 距离上一次见面过去了大半个月,太久违了。 不远处的Lily狠狠捏着同伴的手臂,激动得要疯了。 “陈桉?创源时代老板?刚刚视频里看到的那个人?天啊!就是他嘛……” 不止是Lily,几乎酒吧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试音的歌手都纷纷望了过来。 直到这时,被数道目光包围扫射的应倪才倏地恍然。 陈桉不再是陈桉。 是一个上过杂志电视,跟着国家领导访外的知名企业家。 “是吹傻了还是见到我傻了?”陈桉笑了笑,不留情面地戳破她的异常反应,不再像以前那样娓娓而谈。 应倪将眼皮重重地眨下去,看上去像是闭眼深呼吸了一瞬,再睁开,神色变冰冷了,“陈京京没有转告你?” 她语气很冲,说着回头将窗户重重推开。 吹起的发梢打在脸颊上,分不清是在跟风较量还是和人斗劲儿。 只是没吹几下,窗户又被人无情的关上了。 陈桉身体微微倾斜,手掌摁在窗沿,抬起的手臂形成了一道天然隔离或是逼近的束缚。 反正是不给人再次推开的机会。 “哪一句。” 应倪转过身,背贴墙,拉远两人的间隙,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不想见到你。” “哦,这句……”陈桉慢慢垂下手,“不转告我也知道。” 应倪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想弄清楚这人脸皮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厚。 但她更不想站在这里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人围观,语气不善地道:“让我出去。” 陈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看表情似在思忖什么。就在应倪等不及要去推开时,他点了点下巴颏,“可以。” 而后垂着视线递出手机,语气淡然:“怎么删的怎么加回来。” 第30章 耳东陈,木旁桉 应倪当然没有如他的意,从来都是她威胁别人,不可能成为被威胁的人。 几乎没多想,双手撑上桌面,跃跃欲跳,试图从卡座翻过去。 包臀裙的开叉向上延伸至腿根,从下往上看,由宽至窄地露出被黑色丝袜包裹住的光洁肌肤。 围观的男人越来越多,陈桉被迫收敛起刚冒出一点儿苗头的强势。 “算了。”他垂下手,往前一站,顺势将手机揣回裤兜,挡住那些色眯眯的目光。 应倪闻声回头,彼时尾骨已经坐上桌沿了。她双手撑在腰侧,七厘米的高跟鞋失重脱落一半,表面镶的人工钻跟随极细的脚踝一起,在陈桉跟前晃啊晃的。 “下来。”陈桉说。 他声音有点冷淡,但细听,无可奈何居多。 应倪下巴微抬,以一副胜利者姿态讲条件,“你马上走,不要打扰我工作。” 空气凝滞得有些沉闷,两人无声僵持着,但没人知道他们在对峙什么。须臾后,陈桉看了眼腕表,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说了句注意裙子后就转身离开了。 应倪等到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抬了抬脚背趿上高跟鞋。跳下来时,Lily和其他人一股脑蜂屯蚁聚地围上来,像打听大明星八卦一样东拉西扯她可怜的胳膊。 “陈桉吗?” “创源总裁是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 “……” 应倪一个字没吭,板着张脸扯开扒在肩膀上的手,走进厕所隔间将门锁上,抖出支烟咬在嘴里。 烟雾刚升起,还未来得及厘清陈桉忽然出现的事,兜里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表姐何若宜。 应倪通常不接亲戚的电话,十个有九个是让她还钱,剩下一个是醉酒后辱骂她活该全家死绝。 但若宜表姐和她关系一向不错,出事后,即便自己刚毕业穷得叮当响,也试图瞒着家里接济她。 应倪掐了烟,合上马桶盖,坐上去不太情愿地接通。 “煤煤,舅妈怎么样了?”何若宜问。 应倪翘起二郎腿,“活不好也死不了。” “我不知道舅妈做了手术,今天才听我妈说……”何若宜絮絮叨叨地讲着,她先前在林溪上班,不常回家,上周离职了,从大公司换到小公司了,工作地点就在家门口。 万丽卡的豪华在厕所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应倪抬头望着挑高七八米的雕花天花板,问一句答一句地和表姐聊着天。 聊到周末来医院探望林蓉苑的收尾话题时,何若宜忽然话锋一转。 “煤煤那什么……”何若宜踌躇着,似乎很难说出口。 应倪将腿放下,“你说。” 对面迟疑了两秒才开口:“你现在手头宽裕吗?” 应倪倒没意外,捻着发梢看有没有分叉的,“你爸又喝酒了?” 何若宜的何志强父亲本身嗜酒,在投资失败后,彻底沦为酒鬼,一喝醉就强迫姑姑和何若宜给她打电话要钱。 何家是所有亲戚中损失最惨重的一家。 早些年,应军钰看在亲姐姐的份上,让游手好闲的何志强去工地上当项目经理,那两年赚了不少也贪了不少。 其他亲戚也因此眼红,纷纷嚷着有钱要一起赚。 水电厂的民生工程批下来后,并不差入场款的应军钰让亲戚们垫资,一种是借款形式,年利率百分之十五;另一种占股,盈亏自负。 不知是谁说算借款只能赚点利息,不如占股绝对能翻倍。 借款形式相当于他送钱堵嘴。应军钰倒也没反驳什么,从当时看来,确实占股划算。 几乎所有的亲戚选择了第二种,而在工地上混过的何志强更是蛇心不足想吞象,不仅投进所有余款,还抵押房产借了银行三百万。 试图通过这一个项目翻身成为大老板。 不料想,黄粱一梦,翻身不成陷进泥坑。房子车子被法拍后,一大家子蜗居在出租房里。被何总何总叫惯了的何志强接受不了,将愤怒全部倾斜在姑姑身上。 以及,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怪在死去的应军钰头上。 应倪是在回国的第二年春节,拎着满满两手礼盒前去姑姑家拜年时听见的。 听见何志强大声叫骂: “还买虾?买狗屁!你们应家人就不配吃!应军钰那个孬种活该被车撞死!他不被车撞死老子都要拿菜刀砍死他!” 应倪上初中前,犹豫父母常常不在家,寒暑假经常被送去姑姑家住,和表姐表弟一起玩。 对姑姑一家的感情比其他亲戚都深。 她对姑父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喝醉了喜欢在地上打滚逗小孩子们开心,总是笑眯眯问她想吃什么的和蔼长辈。 毫无征兆的,人和感情在一夜之间全变了。 应倪迟钝地退了出去,将礼盒放在门口,从此再也没踏足过姑姑家。 “没有。”何若宜的声音将她的思绪从浑浊不堪的泥潭里扯回,“是我想借点钱。” 应倪站起身,低头抻直裙摆。漠然地笑了笑,她这位表姐胳膊肘往外拐,到现在还在用“借”。而不是像所有人一样,认为是她欠他们的。 应倪算了一下,除开需要付的医药费房租和网贷,“等一周行吗,发了工资给你转两千。” “两千么……”电话里面,何若宜低喃着。似乎嫌少。 应倪蹙眉:“出什么事了?” 何若宜说:“没。” 应倪又问:“你想要多少?” “三、三四……万吧。”何若宜吞吞吐吐的,又顿了顿,过了会儿才语气低落地道:”“没有的话就算了。” “你要这么多钱干——” “嘟嘟嘟——” 挂了? 应倪莫名其妙,想打过去,屏幕弹出消息,Lily问她在哪儿,领班马上要点名了。 于是匆匆收起手机推开隔间的门- 白调今晚的客人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坐着,应倪忙一阵闲一阵,在喝了一杯调酒师送的零度冰饮后,忽然牙疼了起来。 应倪吃糖比较克制,有一段时间没犯过病,这会儿突然疼起来,额头直冒冷汗。无奈捂着腮帮向领班请假。 领班见今天人不多,便爽快地放她走了。 白调所在的大楼位于万丽卡深处,周围没什么紧邻的建筑,一出大厅门,寒风便肆意袭来。 应倪抱紧手臂直哆嗦,不忘摸出手机给何若宜回电话。连打了两通,那边没人接。按照张若宜软糯的性格,先前的电话估计是何志强或者姑姑应军莲叫她打的。 应倪想起自己的二十岁,被一干亲戚拿着借条或是合同围剿索债。那时兵荒马乱的一年。不知所措的她拿着这些东西冒着大雨去咨询律师。 律师告诉她,她没有继承到父母的一毛钱,因此欠下的债也和她没有关系。 这句话她一直奉行到现在。 所有找她要钱的人,无论是声泪俱下地哀求,还是凶神恶煞地威胁。 应倪永远只有八个字——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 应倪站在门口捂着脸颊,打算等这阵风吹过了再走。闲来无事,打开了消消乐,第一千八百三十二关刚通过,视线里忽然多了一双笔直的腿。 应倪抬起眼,陈桉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外套被他松松垮垮地拎在手里,领带连着胸口那团比别的地方颜色深,像是被什么给洇湿了。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似等待已久。 应倪收起手机,视线停留在他领带末端片刻。很凑巧,是今天在Lily的手机里看见的那一条,条纹状的,其实不太配他。 至于是被什么东西打湿的,应倪猜测是酒。 一种低级的搭讪手段,万丽卡的漂亮女人们却乐此不疲。 “你怎么又来了?”应倪说着捂紧了衣襟。 陈桉走了过来,身体似乎感知不到快零下的温度,并未被风吹得像她一样肩膀发抖。 “又?”他在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不近也不太远,一个恰到好处能看清对方表情的距离,“总不能因为你在这里上班,我就不能来这儿吃饭了吧。” 有人挡在跟前,冷意顿时少了些。 她不说话,陈桉又道:“位置不是我定的,所?*以不是专门来找你的。” 不是专门……?应倪咬着这几个字,捂紧衣襟的手因为觉得没那么冷了而垂下。想扯嘴角露出嘲讽的笑,但牙齿实在是疼。于是只能乜他,“万丽卡这么大,吃饭不在这栋楼。” 陈桉低头整理了下领带,而后点头,“是西面那栋。” “……”她是这个意思吗?应倪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别人气到,关键这人还是高中时被欺负了都蹦不出一个字来的陈桉。 她不想多掰扯,但有一件事她想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白调上班?” 陈桉似乎连装都懒得装了,很坦率,“使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 “你真是!”应倪气急败坏,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噎成一团,不知该怎么说。 “仅仅是确认你在哪里,其他的……”陈桉顿了下,轻轻摇头,“我不会做。”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遮住皎月,陈桉的瞳仁上镀了一层遗漏的清冷月光。冷冷淡淡的,却给人一种他在极力克制的错觉。 应倪的心情和投在地下的婆娑树影一样杂乱无章。 “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喜欢我第一眼就没看见的东西,同学三年,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陈桉垂在裤缝旁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思考。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你喜欢一见钟情?” “对!” 陈桉笑了下,比笑容更寡淡的是他说这句话时口吻。 就好像,在下一个众所周知毫无疑义的结论。 “有结果吗。” 应倪沉默了,抓着挎包肩带,往左走向掠过他,陈桉迈脚挡住她的去路。 “让开。”应倪说。 陈桉不仅没让,还往前又逼近了一步。 “现在能看见我了是吧。”他拎着衣服,垂着视线看她,“今天算第一眼。” “……” 应倪推开他,气冲冲地往前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结果一上公交回头,陈桉正站在司机旁边举着手机扫码。 应倪报紧包,头看向一边。很快,旁边坐下来一个男人,即便是秉着呼吸,松木的清香也不依不饶地钻进鼻息。 “喂。”应倪瞋目切齿地回头,“别坐这儿!” 陈桉抱着手臂,目视前方,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模糊了本就不明的情绪,“我有名字。耳东陈,木旁桉。” “……”应倪哼一声,再次看向倒退的街景。 但要故意气死她似的,玻璃窗清晰地印出陈桉的脸来。 应倪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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