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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书院设在景德镇北面那片山上,比媒人介绍的螯刺大将军驻兵之地更偏远。报道最后一天,英慈将头发挽了个髻,扎了块网巾,用白布在胸上裹了几圈,换上灰扑扑的短衫长裤,随意收拾几样随身物件,打好包袱便匆匆赶路。深秋昼短夜长。转眼太阳咸蛋黄似的滚到地下,天空中逐渐被黑墨铺满,野兽发出威慑十足的嚎叫。她不免有些心慌,跑了半里路,借着月光,终于看到写着“明德书院”四个大字的牌匾,正要停下来歇息,就被抬着轿子的轿夫撞开。“哪里来的穷小子,没长眼睛吗,快让!”原来是冯睿智的轿夫把他送到书院,这才下山。“明明是我先站在这里,你们走路不看吓到我,理应赔偿一两银子。”英慈冷哼一声,伸手抓住轿夫。然而后面又来了几匹骏马,骏马上坐着的人都抱着一床厚褥子,仿佛溢出的云朵,将他们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刹那间马蹄飞扬、烟尘滚滚,她只能松手放开轿夫,挡住鼻子嘴。一名身材壮实的白发老头,跟着那些骑马的人,拉着板车从她脚边跑过。板车上堆放着长木块,上面雕着的蝙蝠等物栩栩如生,似乎是被拆掉的床榻,木块边缘还有斧头砍过的痕迹。老头边跑边抱怨。“什么破书院,竟然不让学子自己带床带褥子。”骑马的几个纷纷回头应和。“章管家说得对,书院寝舍那么小,还没少爷平时睡的床宽。”“少爷要垫十床褥子,褥子下面若是有米粒,都能硌得他睡不着觉。”“少爷可怜哦,为什么非要跟老爷、夫人吵架,被送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床板就在镇上卖掉吧,拿一点银子跟夫人交差,剩下的我们喝酒呗。”“也不知道夫人看了银子,会不会后悔。”“肯定会哭一场吧。”英慈却听得眉开眼笑,想起了自己要代替表哥进纨绔堂读书时,二姐紧张的模样。“你要效仿祝英台,去纨绔堂钓金龟?”“只需一个月,我就能和纨绔们打成一片,而后告诉他们,我有个表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知书达礼、贤良淑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愁他们不争着见我、娶我,奉上彩礼和万贯家产。”她瞅了瞅二姐,见对方表情微妙,试探着问:“二姐,你以为我坑蒙拐骗,配不上他们?”二姐呸了一声,揉着她的头道:“我是装腿瘸,不是胳膊往外拐。我担心那些个纨绔,烂泥巴扶不上墙。”“烂泥多省事。不用碎石,就能直接沉淀、塑形、淬火,做成上好瓷器,摆上台面,扶它上墙那叫浪费。”英慈就不信了,自己一双妙手能扛过七十二道工序,做出好用又好看的瓷器,却不能让纨绔化腐朽为神奇?“自古女子一直都在等,等长大,等嫁人,等相夫,等教子……可刚嫁人就被称为‘新娘’。二姐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大道理都隐晦在个别字词里。‘新娘新娘’就是新的娘。意思是教子之前,必须先成为丈夫的‘新’娘,得先教他们这些龟儿子怎么做人。女子其实不能等,而是应该主动出击。”二姐瞠目结舌:“那你进纨绔堂不应该当学子,应该当教习。”英慈握拳明志:“我可没有桃李天下的情怀,只想当那河东狮,将其中最富有、最没脑子的,纳入血盆大口。”同样是上了三年私塾,同样是看话本子,同样是跟爹一起制瓷,为什么就英慈一个人像只风火轮,干劲满满地呼呼转?还一肚子的鬼点子,似乎能干出点名堂。这家如今也只能指望她这个年龄最小的了。二姐万千思绪不知怎么表述,最后汇成一句话:“你她娘的真是个人才。”一阵阴风将英慈的思绪扯回当下,接着一道白影忽然飘到她跟前。高高瘦瘦的少年提着灯笼,俊秀的脸隐匿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眼被火光衬成红色,阴恻恻地盯着她。声音缥缈,仿佛不属于活人。“来人可是杜焕义?”英慈怔了怔,想起自己是顶替表兄来的,便抱拳行礼,沉着嗓子应了声:“正是在下。”“我是你的同窗邬陵,因为你迟迟没报道,教习派我来接你。”邬陵提着灯笼在前面为她引路。他个子不高,长袍垂过脚跟,脚步又轻,仿佛在地上飘。“今儿个晚了,我先带你去寝舍休息。”恰逢银月隐入乌云,微弱的火光只能照清邬陵和英慈脚下那一小块地方,稍远一点,便影影绰绰,看不清附近有什么房屋,更别提寝舍。英慈不禁想起坊间传闻,山野里经常有妖狐鬼怪出没,它们专门扮成美少年,把人骗到角落掏心吃肺。于是紧紧盯着邬陵的影子,看它是不是真的。但还是觉得寒气刺骨,身子越来越冷,于是开口为自己壮胆。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邬陵你多久进的书院,和哪些人交好,知道书院最富有最没主意的人是谁,能不能引荐给我?”“我今日才进书院,刚拿到学子名录,其他事也不清楚。”邬陵刚说完,旷野里就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不似女子,也不是野猫,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什么东西胆敢在我面前作祟?”英慈刚厉声骂出口,便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少年哇哇大哭着,蹿过来抓住她的手。“你是新来的同窗么,听我的,赶紧逃。”“这里没有茅厕,没有浴堂,没有熏香,没有歌女……”“只有臭烘烘的男子跟你挤一起睡觉,晚上鼾声不断,犹如雷鸣。”“真真是地狱,人过得猪狗不如!”他还要控诉,就被两名大汉抬起胳膊架走,紧接着,远处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英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怎么回事?”“进了明德书院,除非完成学业,或者教习允许,才能离开,若是自己偷跑,会被送进惩戒堂。”邬陵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扑闪起来,照得一张脸阴晴不定,“焕义兄千万别做这种蠢事。”英慈警觉地问:“惩戒堂做什么的?”“和县衙一样,罚人的法子多着呢。”“若是学子受伤,他们的父母岂会坐视不理?不把书院拆了?”英慈禁不住皱了皱眉,想到老虎凳、辣椒水。“来这里的学子,个个生性顽劣、骄奢淫逸,父母奈何不了他们,所以才交给书院管教,嘱咐教习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否则家业迟早会被他们败光,更有甚者祸害全族。怎么,焕义兄你……”邬陵眼里流过一丝诧异。英慈怕被拆穿身份,清了清嗓子笑道:“这点我当然知道,更知道这些父母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他们真不怕孩子死,不如买口棺材放家里,还花那么多银子,把孩子送进明德书院做什么。”“焕义兄说的是,只是别让教习听到,不然有苦果子吃了。”邬陵略略点了点头,用灯笼指了指前方,“你的寝舍到了,其他人都已经分好房,就剩你一个,这里难得安静舒适,好好歇着吧。”那是一座茅草屋,门用几根没削去树叶的树枝绑成,歪歪扭扭,且缝隙比手指还宽。风一吹,门拍得哐哐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碎裂。英慈终于明白刚才那名红衣少年为什么要哭着逃跑了。别说花天酒地的纨绔,就连她这种经常跟着白土行干粗活的人,闻着发湿发臭的茅草,还有泥巴墙上的牛屎味儿,都难以忍受。“这里真的能住人?不是开玩笑么?若是刮风下雨或者遇到猛兽怎么办?这条件是不是与学子们之前的住所相差太大?书院不讲求循序渐进?”“循序渐进哪里有矫枉过正来得快。焕义兄,你放心,我听教习说昨天这里修缮过。”邬陵刚说完,屋顶的茅草就塌了,掉进屋内,屋子上方顿时出现两个大洞,月光全透了进去。“这屋顶可能是有点问题,不过房梁一等一的结实。赶在下雨前,自己补几堆茅草就是。”邬陵不紧不慢地补充,然而话音未落,月亮就钻进云层,转眼电闪雷鸣、水流如注,房梁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英慈变成落汤鸡,看向邬陵,她的沉默声如洪钟。邬陵手中的灯笼也灭了。他面不改色地捋起挡在眼前的湿淋淋发丝,甩了下头:“焕义兄,你到我的寝舍先将就一晚,明天再告诉教习,让他找人修缮吧。”喜欢纨绔堂()纨绔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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