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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锦泉从外省赶回带着副王雪涛的牡丹,涂文死讯路上就知道了。他风尘仆仆不置一词,招进老唐老贾侯爱森,锁紧了办公室的门。说他冷血,他脱了外套仰进皮转椅里抽烟,眉头始终是舒展的,一蹙也不蹙;说他重情,他目光久久不知在看哪儿,手举得不稳,烟灰簌簌掉上装画儿的囊匣。不论平尺单价,字画都是他爱物,但凡能挪三分心思出来,都不会这么不小心。
他不开口,几个人就沉默。老贾垂着头鼻息浊重,不住搓着软蜡似的半张脸,搓得面颊通红。老唐伸手扯出侯爱森掖进脖子的半片衣领,“你熬了一宿没睡吧?眼里充血了。”侯爱森摇头表示没大碍。
“先查。”烟抽完,邵锦泉低头吹掉囊匣上的烟灰,“旧强跟我这么多年,大事小情都指他在,查,明处查不出来私底下查,管他谁个都叫他命抵命。”
老唐问:“他老婆咧?好端端的新媳妇,婚床没睡热呢,就他妈成寡妇了。”
“看着别让做傻事,要劝不住,就跟她说,旧强当年帮你就是想让你这个女人好好惜命,别让他下了阴曹地府还要操心你阳间事。他不行善不积德,转世也投不了好胎,替他吃斋念佛求求情,都比寻死觅活强,活人别想不通这个道理。”
一句话不知哪处戳了侯爱森心,眼倏然烧得慌,视界跟着模糊了,他连忙朝上看。
案子归支队的马元跟,突破口不小:涂文是骑着摩托去铁路医院动手术路上,在练马大桥被人拦着捅死的。天当日大晴,桥上有目击者,不是个无绪悬案。目击者提来公安挨个儿问询,嫌疑犯样貌初步掌握:癞头皮佝偻背,脸色恹黄,穿着件皮质皲裂的蝙蝠袖夹克,提了把宰猪的尖刀。问眼熟这人么,都说眼生,看人目色凶顽,脸沾了血跟罗刹似的,瞅一眼几晚睡不着。不多时,又在河滩附近的沟渠寻见了凶器,提痕取指纹,涂文冷柜里睡三天,嫌疑犯基本凿定:姓鲁,雁湖人,四十啷当,房子不久前遭扒,一直领老婆孩子寄住岳父家,务农上养老下养小,两月前确诊尿毒症。
人也不像要躲,查出他住县南一家便民招待所里就没挪过窝。马元领支队里的几个小年轻去逮,警证一亮问了几句,前台老板娘才觉出这人三天没出房了。都心里暗叫不妙。
上三楼,最北背阳那间儿,走近就觉着阴寒。马元拿来钥匙开锁蹬门,人哗地涌挤进去,见地上就直挺挺躺着他尸体。死相扭曲无皮表伤,不出意外是吃药没的。
还挺文,床头柜上他拿水杯压了张字条,歪歪扭扭写了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知道是祈愿什么,还是懊悔什么。
“还他妈查个屌。”马元一拳捶上墙。
说黑警,必提《无间道》里的刘建明,具体什么意思?就是背叛公序良俗替歹人做保护伞。马元干的事儿性质和这差不太多,但不至于到自毁的份上。黑警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还算一颗红心向那谁,顶多闭了一只眼。
基于道德偏执,他原前不助恶者气焰,逮一个溜门撬锁的,手劲儿狠得都能揪下人一块头皮。可倘若太过用直尺与明灯去度量并照耀世情,则会发觉这人间遍地虱子,你吓得慌张丢了直尺明灯,蹦跳着喊操你妈诶,救命啊。
96年又是风雨严打。江湖人物迭代,彼时素水叫得出名号的,头个是庄自忠,另个是薛文娜。前者甭管暗地里多脏,明面一贯粉得雪亮。薛文娜是素水工读学校副校,“收学生”即“带小弟”,人多势众,娘舅又在法院司职,她左右皆是依仗,平素行事极野作恶敛财。聪明人晓得听辨风声,关窗阻雨,及时将自己涂白,薛文娜没那根弦,二婚的丈夫去澳门豪赌亏输百万被扣留在客轮,他领人马上素水旺铺砸闹筹款,青天白日的,约等于活抢。马元那年刚升分局副队,为民除害他当仁不让。证据集齐,抓案组一立,打防一体化,捕薛文娜是瓮中捉鳖。她算是个不死心的,收网那日要翻墙逃,被马元一枪崩了臀。女流氓终坐班房,马元荣光难却,上电视登报,奖状证书拿不少,可没用,照旧那点儿死工资,照旧忙得不着家。
也是褒赞听得脚发飘,马元才疏忽大意,让工读学校四个十六七的人渣把自己闺女给欺负了。掳去胖揍也就算了,可马元问她哪疼,她垮着脸说妹妹疼,嘘嘘疼。马元汗毛倒竖,匆匆扒她裤子,一瞧那小阀,肿得都不成样了。谁朝他膛里攮起了刀子,警校演习他摔断三根肋条,心都没这么欲裂似的疼过,呼吸都不会了。妻一迳哭,摔了茶几彩电,尖叫道:怪你要逞什么英雄!
薛文娜拢共判了一年还带缓,自己的珍宝则永失清白。世间常态大多是仇隙与辜负,而非忏悔与固穷。是非观念于是开始断层,隙缝幽幽像要吞了人。马元过后连续买醉,喝得大吐,吐空了继续喝。
他搂着分队里的实习生,戳着他脸上执夜勤憋的闷痘,硬着舌根说:正他妈了个逼的义。
闺女第二次被路上掳走,马元濒临发疯,枪已上膛捉进了手里。正队朝他暴喝:你是警察!你发癔症!马元吼回他:你他妈高尚!互殴了一架,他枪口指上了正队额心。
马元至今对邵锦泉怀三分感谢,不为别的,为的是倘若没他彼时不知目的为何的恻隐,或只是单纯一闪念,自己不晓得要脑子充血奔去工读学校崩掉几个人算完。那会儿还用别裤腰上的bp机,是个汉显版,邵锦泉寻呼他,留了个简短的言:人在思华平安速来。马元是一个倒栽葱跌进思华舞厅的,下巴着陆,铲掉了一块儿肉。舞池里猫子鬼叫的,没谁分神看他。
来不及爬起,他昂头看,闺女正远远坐在DJ椅里瞪视自己,身边围着几个男人。一个就是横死的涂文,板寸纹龙,凶着脸,嘴里的烟朝下风口吐;一个身量高,寡言少语,正轻轻抚着他闺女的发顶。马元记得他姓厉,道上头号狠人,看着眉深目重,后来也是得癌早死。邵锦泉走过来搀他,“你别激动。”素水人说话嘴像租的急着还,他就质而不野:“就是几个小孩儿犯浑,都给赶跑了,丫头没事。丫头好聪明,还记得你呼号。”又递手绢,说:“擦擦血吧,马队。”
马元帮衬邵锦泉的很大原因,是这人非白璧青蝇一望而知的好或恶人,自己可以辩解说:我是被眩惑了,不是主动投身。
改变世界可靠不了他。想广厦万间野无遗贤,人委实微渺,意愿又苍白宏大,则更需要决定性力量如海啸般倾覆已有,一切重新来过,再次觉醒、纷乱、镇压,再次“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哪间啊?”,“松鹤厅,在二楼。”
“行,就上来。”马元扔了烟头,晚上大街寂寂,天快冷死了。
这家馆子算有邵锦泉的股,说龙肉烹不了,山鸡大鲵果子狸倒应有尽有,县投促和总工会的干部也常来公务消费,一顿小千把,票全开单位抬头。林业局装模作样地来过两次,查完说:三证齐全,东西也都是人工饲养的,合法。马元来见邵锦泉,要了个包间。两人都没食野味的广式嗜好,就点了桌家常菜。
邵锦泉席间问他:“我家的那个小怪物,吃穿最近都还好?‘”
“小怪物。”马元笑,搛了一筷肉末茄,嚼烂了咽掉才回:“好也不好,听说是。”
“怎么说?”邵锦泉不怎么动筷子。
“穿能有什么说的?牢服,里头比外面暖和。打点过的勤杂跟管教干警也不会难为他,这你都放心好了,这世道上哪儿都讲个钱。野的是一块儿蹲班房的那些。你想有几个是好货?他细皮嫩脸又闷着不晓得趋奉人,免不了给盯上。”邵锦泉这才眯眼,问:“什么意思?”马元又笑:“什么意思?邵老板你猜呢?好猜得很。”邵锦泉眼角眉梢片时急冻。
马元撂下筷子抹嘴,比个两寸长,“牢里给义乌那边做点缝珠花的代加工,监舍那李勤杂前天跟我说,这么长根小银针,他藏着一声不吭往心口扎了四根,也寸,四根都没进心脏,否则那就凉了。你们倒也别担心,班房重新给他调了,挪来个小白脸儿跟他住,那男的给个女富婆看要包他,他不干才给整进来的,按说就是个贪财,人没多坏。”
邵锦泉一口气吸得不从容,以致双肩微耸。他摸烟,手也两次没能伸进内襟。
“哎。”马元递上玉溪,“来,我这有。”
抽上一口,邵锦泉肩才懈下。他手支上眉心掐挤,烟蒙蒙里神情不明晰。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马元劝他,回味一会儿,又觉得像讥讽。
“那几个出来,我要找机会给整死。”
马元笑:“继续说,回头我录下来,哪天真逮你能用上。”
“害旧强的不会是他个人。”邵锦泉笃定,说起眼前这宗。
“那你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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