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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出塞(三)
照着贺遂兆之前所说,四个护卫俱在后院,她什么也不想,发尽全力往后院跑,只暗祷能赶在那只手再次触碰到她之前得见护卫,拣拾起性命。木板楼梯上蹬蹬蹬地响起脚步声,她来不及抬眼去瞧,身后便已响起了打斗的动静,和老菜头手中碗盆落地破碎的声响。
身后那人追着她跑到后院,阿达正与阿柳在后院说话,乍见这一幕,阿柳惊声叫起来,旋即被阿达猛力推到一边。他顺手拿起一根粗木棍,生生截住穆清身后的人。转眼贺遂兆已与另三人缠斗至后院,四个护卫一拥而上,他正得抽身飞跑到穆清身边,沉声问道:“你认得他们?”
“李建成的近侍,我认得。”穆清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应到。此时宽敞的后院中已乱成一团,缠斗呼喝之声,棍棒闷砸之声,利器锐响之声,混成一片。那人似乎盯准了穆清不肯放过,手中的长刀将阿达所持的木棍斩成几截,转眼又冲至她面前,挺着长刀直向她的咽喉刺来,口中还大声喊着:“贺遂兆你竟有胆勾结了二郎。”
贺遂兆手中无一物可御,眼见那闪着寒光的剑尖直奔穆清来了,只得拉着她向一边倾倒,两人一齐滚倒在地躲开了他这一刺。阿达突然从后头拦腰横抱住他,好像胡人角抵一般使力扭转他的手臂,他奋力挣脱阿达的纠缠,虽是将阿达甩脱开去,手中的长刀却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下。穆清被贺遂兆拉倒在地尚未爬起,忽见长刀掉落在了她的手边,想也不曾想,伸手便抓住刀柄,抢在他之前捡拾起了那柄长刀。因怕他来夺,几乎将全部的力气尽数用在了握持长刀柄的右手上,就连贺遂兆都掰不开她的手。
“这四人都留不得了。”贺遂兆在穆清身后呼喊一声,那边的四个护卫皆下了狠手。她惊得睁大了眼睛回头向他望去,杀戮竟离她如此的近,或许不出半刻,她就要生平首次看到戗杀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略一分神,前面那人再次向她扑过来,作势要将她扑倒夺刀。来不及作半分的考虑,贺遂兆从她背后伸出手,连她的手带刀柄一齐握住,挑起刀尖向前猛力刺去。
穆清把握着刀柄的手突然觉得一沉,长刀已穿透了他的喉咙,她清晰地看到面前的人愤恨地睁着眼,直直地瞪着她,黑红黑红的血,从他喉咙被剑穿透的地方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她的脑中一瞬满满地充斥了各种想法,一遍遍地过着,他是某人的孩子,他是某位女子的丈夫,他是某个孩子的父亲,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是她亲手将他从孩子、丈夫、父亲变成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来不及涌出的血上涌到了口中,忽然他张开口,一嘴的血沫子噗地喷向她,喷得她脸上,衣袍上,甚至手上,到处沾了一点一点的黏糊的血渍。她惊惧地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慌忙放开手中的刀柄,那人便带着这柄长刀向前扑倒,笔直地倒在她的脚下。骇得她忙向后退去,岂料脚下虚浮,身子发软,双腿早已失去了只觉。贺遂兆在她的身后,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此时恰好伸出另一只手,环抱着扶住她,才没教她向后跌坐在地下。
“七娘,七娘!”贺遂兆在身后急切地唤她,她丝毫没有听见,回身木讷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看,随后又蓦地推开他,一步一绊漫无目的的朝前走着。他一手拉扯住她,分神去看另一边的战况,另三人中只剩了一人仍在苦斗,他狠声道:“切不能教他跑了去递消息。”言罢拉着呆若木鸡的穆清在一边的石磨上坐了。
她脑中响着各式各样的声音,打斗的声音,惨叫声,阿柳的声音,阿达的声音,甚至遥遥地还有杜如晦,英华的声音,各种声响汇合到一处,最后成了铙钹相撞的铃铃余音,铃铃声愈来愈响,直至成了轰鸣。唯独贺遂兆的声音,她听不见,分明看着他俯身在面前摇晃着自己,嘴唇一开一合,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讲甚么。
过了不多久,后院才趋于平静,贺遂兆已不在她身边。穆清慢慢地扫视了一圈,阿达警惕地站在她身边,身后扶持着她的应是阿柳,正带着慌张的声调同康三郎说着甚么,地上横着四具已毫无知觉的尸体,血污满地,贺遂兆正以脚踢开逐一翻看,确准已无生息,四个护卫倒是无恙,环立在一边。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手上,溅开的血渍犹在,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阵的恶心,深叹了好几次,才勉强压制住了想要呕吐的感觉。
见她渐明白过来,贺遂兆小心地走到她面前,敛了平日的轻浮,蹲下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眸,“七娘,可是惊着了?”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倘若不伤他们性命,只怕他们也会灭杀了我们,这原就是你死我活的局势,你可明白?”
她将目光集中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她此时有了反应,贺遂兆安下不少心,转头望向那四具尸体,继续道:“显见李大郎亦有所行动了,所幸他们同我们走了同一条道,险些被他们抢了先。他等不到这四人的消息,或再派人前往,或亲自前往,眼下是争得了一些时日,怕也是不能够长久的,惟有加紧了赶路。”
“倒是有捷径走,那便不能往官道上走了。”康三郎摸着脸上的络腮胡犹豫着说:“走官道到雕阴郡大约要六日,直从离石郡与延安郡中间的荒山野林穿过,仅有三日的行程,路上倒还暂太平无兵匪,只是夜间再无客栈可宿,必是要在荒地里过夜了,直入了雕阴郡方才有地方可投宿。”
贺遂兆沉吟了片刻,带着询问的意味转向穆清,未等他开口,她已撑扶着阿柳的手,晃悠悠地站起身,“那便这样走罢。我且去更换了衣袍,这里,还是快些处置了罢。”他不觉勾起唇角,眼里又复了几分轻佻深邃的笑意,心中愈发觉着她与别不同。但凡他所见过的女子,多隐匿于家室,顶多不过应着节气略出门游一游,或市坊庙街内顽逛,精心算计于眼底的小利。何曾见过这般大胆肆意的女子。当她束了襦裙裹了披帛盈步于繁华都城内时,像极了一朵绰约清远的莲花,当她着了男装,在一众为天下谋夺斗狠的男子之间斡旋游离时,那颗心又仿佛强硬得如同坚石。落在他眼中,实是迷离至极。
他挥手招呼护卫在院内寻辆推车,将那些尸体搬运到稍远的树林里坑埋了,留下阿达看护她。穆清由阿柳扶着,慢慢地往里走,走到半途,又想起什么来,停下脚步问道:“那店主……”
“七娘放心,他本与此事无干,断不会伤了他性命。”得了他的话,她才放心回屋去换衣袍洗净手面。阿柳一直默不作声地忙碌着,打水替她擦洗手脸,翻出件干净的翻领襕袍,三五下卷起她换下的带血渍的衣袍。“阿柳?”穆清恐她受惊,小心地唤她。岂知阿柳应声抬头绽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握着她的手道:“七娘不必忧心,阿柳是惊着了,却并不惧怕。这一路还长着,此时便怕了,往后的路该当如何?”说着将她按坐下,散开她方才随意扎起的头发,重新替她扎起了发髻。
此处今晚是再宿不得了,两人拿了行囊再下楼时,贺遂兆已寻回了店主老菜头,老菜头低头瑟缩着在桌前坐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锦袋打开,底朝天翻转过锦袋,啪啦啪啦地掉出三块金饼来,“老菜头,莫慌。可看见这三块金饼?”老菜头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金饼,顿时少了瑟缩,疑惑地看着贺遂兆。“一块买下你这店,待我们走后,你自己烧了它,从此任是谁问,都只说是夜间走了水便罢,不许多言一句。”老菜头怔了一下,随即猛点了几下头。贺遂兆又拈起第二块金饼道:“这一块是予你的补偿,你另寻一处再开客栈也好,留着养老也罢,随你。”再点头时,老菜头的面上已不见了惊慌,全然是喜色了。“第三块金饼,呵呵呵呵……”贺遂兆阴冷地笑起来,“某的手段,你也见识了,今晚的事敢与他人说一个字,这一块,便是你的丧葬钱,足够你风光大葬了。”老菜头脸上的喜色瞬间又被惊惧替换下,额角冒出一颗汗珠子,忙不迭的点头又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万,万不敢的。阿……郎放心。”贺遂兆又换上和煦的笑容,将三块金饼装进锦袋内,塞进老菜头的怀内,拍了拍他的肩膀,惊得他在凳上猛地一跳。
门外众人已牵出了马候着,康三郎递过缰绳予她时,她的手犹略微有些不稳,腿肚还软乏着,抬不到马镫的位置,反复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悸忐忑,踏上马镫翻身上了马。四个护卫中两个与康三郎在前头探路,两个行在穆清左右,阿柳仍与阿达同骑,与贺遂兆并列走在后面。此处荒郊野店,无甚宵禁之说,一众人重又踏上驿道,因夜黑马疲行不快,不得撒蹄奔跑,只能踢踢踏踏地一路小跑。跑了约莫有一刻,身后突然亮堂起来,回头望去,客栈方向果然火光冲天,喧亮了夜空。康三郎重重地“唉”了一声道:“没了老菜头的客栈,我这条商道又得改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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