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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上一个个小铁盒以平稳的速度移动着,他瞥了瞥邵雪,开口说:「我本来怕那个房间太吵,窗外就是马路,每天晚上都有急驶的摩托车声很扰人。听到你不怕吵,我就安心了。」
邵雪以非常迷濛的声音回应:「嗯……我不怕吵,那间房很好。」
「很好的话,你要一直住下来吗?」他无心地接了话。
然而邵雪没有回应,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头戴黑色毛帽,仅露出一双沉睡的眼。他不禁莞尔,伸手摸向邵雪身上的毯子,轻轻抚摸。温暖的手感,热亮的太阳,时而刺眼的光照,一切都与这趟赎罪般的旅程相衬得恰好。
约两小时的车程后,下了宜兰,车子顺着田中大道一路上行。山间讯号不灵,满目苍苍,人烟寥寥,他们又耗了不少时间才抵达目的地。停好车,他轻声唤醒邵雪,将大衣放在邵雪身边,下车从后车厢卸下行李。看看錶,下午近四点,时间尚早。他从五层独栋的民宿门口望进去,里头大厅没有开灯,外面架着一块牌子写着:今日有事,暂停营业。他心里有些困惑,仍走上石阶,按下门铃等候。邵雪关上车门,裹着大衣从后头走来,可能是歇了这会儿,难得露出放松的可爱神情。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邵雪,切实地感受眼前的人带给他的安定感。
片刻,阴暗的大门里一阵缓缓的脚步声渐近,门打开,一名挺着孕肚的年轻女子说:「尹记者!你们好,抱歉抱歉,刚才在里面忙,没听到门铃声,快进来吧。」
「不好意思,是我们提早到了,你是老闆娘小紫吧?」他礼貌地递上名片,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走进大厅。
女子一双单眼皮笑弯成月,热情地说:「对,就是我,叫我小紫就行了。」
小紫身怀六甲,步履蹣跚地带他们穿越大厅,直入用餐区。香杉製的深色屏风分隔了里外,里面宽广的私厨场地是整室胡桃木装潢,视线所及约有六、七张四人或六人座大桌,靠墙的吧台区则有十张左右的座位。桌间宽敞,每张桌上都摆了一小株绿色水生植物,以及小小的精油扩香木。木头沉香盈满室内,让人精神舒缓,但他却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
记忆里,那个沉着的声音问:「走进一家店,桌上放着什么会最令你感到惊喜?」
「植物吧,而且要是那种顏色很青绿的植物。」他天马行空地说。
关上回忆的观景窗,小紫明朗的话声将他拉回现实,「不好意思,安哥还在准备食材,要请你们稍待一下。」
「没关係,不急。」他收起心绪,环顾四周问:「我可以先拍照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需要儘管跟我说。」小紫应道。
他将相机掛上脖子,环步室内进行摄影工作。乡间的午后太过寧静,大厅里水族箱的滤水声、木质壁鐘的滴答声,和着窗外间歇的鸟鸣、轻柔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更显清晰。他忽地想起曾听人说,人的五感中,味觉是最容易被遗忘的,而声音是会记得最久的。
身后一段距离处,邵雪和小紫聊了起来,「你们今天是特地公休吗?」邵雪问。
小紫一脸笑容没有卸下过,愉悦地说:「对啊,我和安哥都是祕传媒的粉丝。」
「真的啊,那你们知道要採访的时候一定很开心。」邵雪语气昂扬,流泻出一股与平时极为不同的活泼。
「最先是我看到邀约採访的来信,后来知道是尹记者要来,我们都超级兴奋呢。」小紫说,「三年前为了去中欧蜜月旅行,我找了很多资料,那时安哥就给我看尹记者以前写的欧洲专栏。我一看太喜欢了,就开始follow他。他离开旅游线的时候,我们还有去祕传媒大楼看他的摄影展。」
邵雪露出暖暖的笑说:「我觉得他拍最好的是人像。」
小紫一双笑瞇的眼惊喜地瞪大,「没错!尹记者拍的家庭照特别好,小孩和父母的互动很温暖。」
「以前他在旅游线的时候,有人评价他是『天生的出走者』,不过我觉得他其实非常爱家。」邵雪说。
小紫微笑着在椅子上坐下,摸着浑圆的肚子说:「真好呢,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也很爱我们。」
即使踏着脚步,专注捕捉陌生环境里的一方一角,他也不可能忽视身后两人的对话。这些年,在他不愿意去看的地方,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深深吸吐,凝神聚焦在眼前的观景窗里,努力不往过去看。然而,内心的千丝万缕早已打成更多死结:邵雪什么时候也看了他的摄影作品,还知道他写专栏时的评价?男人为何会追读他的文章,甚至推荐给新婚的妻子?过去与现在,一幕幕倒映交织的影像如打翻的顏料,在他心头抹成一团深黑,他无法思考。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多年前,他为了逃离这个脚步声,答应父亲进入旅游线。然而,就算逃到了乌斯怀亚,仍放不下深爱过的曾经。现在一切都回来了,爱着一个人的痛苦、卑微、喜悦、私密,就要在下一个转身过度曝光。
他身后,小紫对着脚步声的主人焦急地说:「安哥,你在忙什么啊?还不快去跟尹记者打招呼!」
他轻呼着气,心想该转身了,已经迟了十秒、十五秒、二十秒──
「尹记者,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带着歉意的成熟男声从背后传来。
尘封的记忆瞬间撑破防护復甦过来,他试着一次、两次终于扬起嘴角,转过身,如过去千百次的初见般开口说:「陈老闆,你好。我是祕传媒人物组组长尹伊晟。」他顺畅地递上名片,也像是一同递上了这些年彼此遗漏的曾经。
男人没有迟疑地接了过去,说:「久仰大名,我是陈鹏安,谢谢你今天特地过来。不好意思,刚才耽误了一些时间,请问採访要……」
「你ok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他移开视线,收起相机,往大桌的方向走回去,问:「你看了我寄给你的提问了吗?」
陈鹏安点点头,一头清爽的短发深黑,娃娃脸让他看不出真实年龄,「都看过了。」
「那太好了。」他拉开椅子示意陈鹏安坐下,说:「你放心,那些我都不会问。」这一句让一旁的邵雪与小紫倏地笑了出来。见气氛松了一些,他继续说:「那些都是我从你之前的访谈看来的,如果你没有要修改当时的回答,我会挑选一些做为这次採访的提要。你可以想一想,不必马上回覆。」
陈鹏安看他的眼神变了,微微扬起的眉间有笑,他知道那是肯定的神情,然而如今他们已是陌生人了,曾经的熟稔都不再必然。他轻叹口气,在陈鹏安正对座坐下,将手机放上桌,按下录音键。陈鹏安身后不远处的吧台边,邵雪与小紫两人静静相伴,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双美丽的栗色瞳孔,笑笑的神情像是在鼓励他不要紧张,他感到一股安心,将心思完全投入于工作中。
木质壁鐘上的秒针持续向前走的滴答声,与他心里不断倒退逆行的风景,拉出一条平行的妥协的线,聚成接下来两小时的访谈时间。大致告一段落后,陈鹏安回去后场准备料理,小紫过来为他们整理桌面,在同一侧放上两人份的餐具、碗盘与高脚酒杯,又拿来五支白红酒,放入推车上的两个冰桶中。邵雪默默走来他身旁坐下,没有与他交谈,只是轻声谢过小紫。
再见陈鹏安没有想像中困难,然而一顿晚餐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困难的不是再见陈鹏安,而是要把多年前就尘封起来的自己重新挖出来,摊开星火,任未烧尽的烈焰再次灼烧。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但是他知道快了,他不可能整晚戴着尹记者的假面。他不禁握住邵雪的手,越来越紧,生怕若是握得不够紧,回忆的洪流很快就要冲散他们。
餐序进入尾声,出完第二道甜点时,小紫出来跟他们致歉,说有些倦了要先回家休息。
邵雪拿餐巾擦了擦手,起身说:「我送小紫回去吧,这么晚了,孕妇一个人不安全。」接着转向陈鹏安问:「你跟伊晟都谈完了吗?你们再聊聊吧,我们不在你们比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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